退出灰境的时候裘正仁只觉重返人间,不过如释重负的感觉还没完全退潮,魂魄中似乎还残留着白焰,燎烤得他意识发虚两腿发软。他勉强振作,送那位叫“紫绡”的上差还有灰豆芽护卫回驿站,路上踉跄不定好几次差点仆地。
“直接烧魂魄就能阻止魔心夺灵吗?”
回到自己的画室,裘正仁依旧坐立不安。
在改名为绝魂谷的灰境里,叫王无敌的首席讲解了不少东西。
绝魂谷已被点燃,凡人之火正在灰境里熊熊燃烧,不仅抵御着混沌之力的侵蚀,还让魔人有了借助这火凝练魂魄的机会。
具体原理是什么裘正仁还难以理解,他只知道,只要进入绝魂谷,提着灯去杀伪魔,灯会将伪魔焚为焰石。再吸收类似魔石的焰石,就能凝练魂魄。魂魄更加坚韧的话,在绝魂谷里能坚持更长时间,回到现世后也更能抵御混沌之力。
这仅仅是游客或者见习的情况,如果能成为类似于以前塔下人的提灯人,将部分魂魄驻留于绝魂谷里,那种凡人之火也就能引到现世里,时刻灼烧魂魄,最终让魂魄变得浑然无懈。既能操纵混沌之力,又不被混沌之力浸染,永无魔心夺灵之忧。
王无敌描绘的未来异常美好,不过以裘正仁的谨慎,他可不敢当场做决断。还好王无敌说他尚待考察,也给了他考虑周全的余地。
“老师成为塔里人后也有过几次接触,感觉像是身处仙境异常满足,也再三勉励我上进。可看这凡人之火一起,魔塔就没了,连带他们那些塔里人也尽数没了,可见他们所谓的不死不朽就是虚的。”
裘正仁认真衡量,他加入组织最初也是无奈之举,没有组织庇护他这个魔人哪还有活路。他是书生不是江湖人士,没办法风餐露宿探秘挖宝? 只有组织还能让他沿着读书人的道路继续走下去,何况那时候的组织即便说不上众正盈朝,也是桃李满震旦。
论本心的话他对不死不朽并没什么兴趣? 不是说不想要? 如果代价是成为座师那种超然于凡俗的存在? 对他而言就没什么意思了。现在看来,座师那条塔里人的路也是虚妄,看似不死不朽连躯壳都可以舍掉? 却因为禁锢在魔塔里? 其实是被生杀予夺的可怜境况。
现在组织金蝉脱壳变成绝魂谷,还用类似女皇坐上社稷之座的方法烧魔人魂魄,这种方法乍看极为酷烈? 但描绘的远景却比成为塔里人光明。
“远景也只是个说法……”
裘正仁还是很清醒? 以前的暗手血塔是把魔人魂魄当做魔塔砖石? 驱策魔人垒砌魔塔。现在换成绝魂谷? 自然也是通过燃烧魔人魂魄的方式汇聚力量。由上而下从来都是驱策和榨取? 区别只是大义名分和具体方法。前者是说为什么? 后者是说怎么做。作为饱读诗书的士子,他读的圣贤书就是讲这个的。
具体方法就是烧魂魄,焰石的存在证明了这个方法是成立的,至少是暂时成立的。而这个方法附带的痛苦,裘正仁觉得只要确认这的确有助于凝练魂魄? 忍受焚魂之苦也是值得的。
关键是大义名分? 也就是这条路有没有个好的说法? 足以吸引到更多人加入。不说恢复暗手血塔的旧日荣光? 至少能稳稳延续,这是裘正仁很在意的。
要知道暗手血塔以前并没有理清这个东西,一面联手孽魔纠合朝堂势力想让皇帝永坐社稷? 由内阁内阁主政天下,一面把权贵们拉进塔里让他们享受虚妄的不死不朽。何者因何者果,他至今都没想清。当然那时候他也不必想,作为塔下人里的京外拇指,他的工作就是打理这摊产业,每年解送定额的金龙。
是个人就会想前路啊,把纯粹的魂魄投进魔塔里躲避死亡与魔心夺灵,裘正仁总觉得有些问题。
当然现在烧魂魄也有问题,裘正仁又回味起王无敌的话,那是关于这条路的说法。
“女皇大位已稳,以她力量与个性,绝不容我们继续控制中京四城,御马监的崛起就是强烈信号。在此关键时刻,血塔会撬我们根基,海塔会趁火打劫,暗手血塔已是死局。组织顺势设下金蝉脱壳之计,烧掉暗手的魔塔,以绝魂谷之名新生。”
“女皇在位,大明已步入新的时代,原本的塔里人只求不死不朽,与时代脱节太久,先前几次行动的失败以及应对御马监清剿的不力足以证明这一点。为此组织汰旧换新,不仅将资源向地方倾斜,还另辟‘燃魂淀灰’的路线,让魔人有自救之道。”
“魔人的救亡不是靠躲进魔塔里,而是组织起来自救。那要怎么救呢?魔人就是魂魄被浸染了的凡人,除了已经污秽的魂魄外,他们一无所有。不如索性把这样的魂魄点燃了,看能烧出些什么。”
“事实证明凡人之火与混沌之力结合后,可以像冶铁一样把魂魄提炼得更坚韧更纯粹。绝魂谷的道路就是这样,我们先烧自己,就像提着灯把自己照亮一样,然后把其他魔人拉进来。”
“你该知道,大明皇帝坐在社稷之座上就是烧自己魂魄。社稷之座其实不只是烧皇帝,其他人一样能烧。不过我们不是把魔人当做耗材,直接烧个干净。就像你主持的魔人产业一样,循序渐进,慢慢浸染,最终会是怎样,你可以自己想。”
王无敌的语气与话锋跟灰境外那位上差很像,裘正仁听得出他回避了很多问题。比如凡人之火是怎么来的,脱离了以前的朝堂格局又要怎么发展,组织现在还与姐妹会的孽魔魔子合作是为什么。不过这些都是细节,重点是,王无敌说得没错,以裘正仁这么多年主持魔人产业的经验来看,凡人魂魄是有无穷潜力的。既然能被恶魔之力循序渐进的浸染,为何不能用凡人之火循序渐进的提炼?这的确是魔人的自救,这样的大义名分比以前只求不死不朽实则是托庇于他人屋檐下的逃避强太多了。
只是这样的说法,就足以弥补失去了朝堂格局后的发展动力啊。
不知不觉,裘正仁已经开始构想自己矿场这边怎么转型了。
王无敌还给他做了交代,现有的“养殖”马上终止,等待组织进一步指示。他这边的工作除了稳定矿工外,就是清理掉手头上的存货,包括那部开山铁人。
还得谨慎些……
裘正仁骤然冷静下来,就算“燃魂淀灰”行得通,现在的绝魂谷靠不靠得住还得两说。自己进去的时候,里面并无他人,说明绝魂谷完全是从头再来,异常空虚。
“黄先生啊,你可算来了,坐坐。”
正想得入神,有人敲门,是他的账房先生,同时是他手下的小指。
“没事,活器出了点问题而已。”
黄先生问到之前的乱子,他试图敷衍。
“大人……”黄先生语气还很恭谨,“来者夺了开山铁人的控制权,把地下展厅搞得一塌糊涂,是向大人示威吧?”
后面的话就不怎么恭谨了:“那是何方人士?背后是那座魔塔?大人您不会以为,在这震旦里,还有强过血塔会的势力?即便是海塔会,他们连中京四城都伸不进手,何况地方州县呢?大人您没有答应对方什么吧?若是应了,那就让小人难办了,别忘了小人跟您提到过什么事。”
“黄志!”裘正仁怒道:“我敬你三分,你倒蹬鼻子上脸了!别忘了你不只是我的账房先生,还是我的手下!就算我答应了血塔会,进去后还是你的上司!”
账房先生也撕了脸皮,冷冷笑道,“裘正仁,暗手血塔已经倒了,你我之间已不是上下关系。我叫声大人只是敬你,你也莫要拿脸不要脸!血塔会天高海阔,我在那边的位阶已与你齐平!你应不应约都不要紧,血塔会哪能放过你!”
裘正仁霍然起身,他早知道此人被血塔会收买当了眼线,那时候想着留这条与血塔会的关联也好,并未处置,现在看来是他疏忽了。
“区区一个疫魔织雾者,竟敢对我叫嚣!”
裘正仁也不慌张,即便他很少动用恶魔之力,也没怎么在灰境里修行,但对方更菜。听起来很有气势的恶魔化身,其实就是编织出一些可以散播疫病的蚊虫之雾而已,在他这个疫魔凋亡者压根不值一提。
话刚出口,房间骤然暗了三分,大股暗绿雾气自黄志身上涌出,从中飞出股股蚊虫。只是那嗡嗡声就令人头晕目眩,更可怕的是,每股蚊虫都如水桶般粗的虫柱,刚飞出时,黄志身下那光亮的红木椅就已变得朽烂不堪。
“你这……”裘正仁大为意外,黄志跟了他多年,力量如何他清楚得很。最多能放出几股只有小臂粗细,还稀稀拉拉的虫群,主要是靠蚊虫散播疫病暗中伤人,哪可能像现在这样直接用蚊虫吃人。
“你还以为我是原来那个羸弱的小账房吗?”
黄志得意的笑道:“我入了血塔会的第一天,上面的大人就给了一块拳头大的魔石!到现在已是第十天,我消化得差不多了,力量涨了好几倍,你休想再压到我头上!”
裘正仁挥手抖出灰绿雾气,那是他的凋亡之雾。并不是吸取生气,黄志的虫群是跟他一样的疫魔之力拟化的,就没什么生气,但这能中和对方的力量。
雾气裹住虫群,原本如马蜂涡流的恐怖虫群顿时散作冉冉灰烟。不过仅仅只是前端。黄志继续推动力量,虫群源源不断涌来。裘正仁全力抵挡,雾气连绵不绝。
若是对手换作其他恶魔之力,裘正仁还能设法取巧,可现在两人都是疫魔之力,身边也没火器,现在就成了单纯比力量高低强弱的对拼。
“瞧瞧你,比去年你指点我的时候又弱了不少。”场面上看黄志已占了上风,笑道:“你的本事也就只是脑子里那点管理矿场的计较,直接把你头割下来当做活器用,也是一样。你成天想的就是自立门户吧,天真!”
裘正仁不由暗恨,若不是刚才进绝魂谷被烧得魂魄发虚,哪能容这叛主小人如此猖狂!
心中发虚,力量不继,虫群顿时冲破雾气扑到他身上,脸面乃至胸口顿时如被强酸泼中,血肉模糊,白骨隐见。
剧烈的疼痛啃噬心灵深处,裘正仁惨叫之余,却感觉到这股疼痛与之前白焰烧灼魂魄的疼痛连通,而那疼痛之下,像是铁砂般的坚实颗粒翻腾而上,附带着他以为已被牢牢压制的力量,猛烈推送而出。
“我还有力量,这是……新的力量!”
裘正仁大喜,也大彻大悟。
那白焰正是凡人之火,而那铁砂般的颗粒,正是被烧灼成灰的魂魄。王无敌说的没错,凡人魂魄被凡人之火淬炼后,的确会变得更为坚韧和凝实,可以驱策更强大的力量。
轰隆闷响,房门都被冲得咣咣作响,门缝里喷出浓稠的灰绿之雾。几个躲在门外的护卫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被这绿雾一冲,顿时鬼哭狼嚎。就见他们身上皮肤急速干枯,还生出大片像是脓疮的红褐斑点,一个个赶紧显出恶魔手臂,运用恶魔之力抵御。
房间里绿雾充盈,虫群早就散去。
一颗人头探入雾气之中,查看瘫在座椅上的黄志。面目被撕咬得千疮百孔,连眼皮嘴皮都没了,两派森白牙齿露在外面,一双浑圆眼球滴溜溜转着。
已经没有什么黄志了,座椅上是团衣服带着皮肉溃烂,几乎像糜烂肉酱的东西。
“救……救我……“这东西还在低低呻吟,“大人……我错了,我有眼无珠。”
轮到裘正仁冷笑,“你还在拖时间,以为我用尽力量,会遭魔心夺灵?从一开始你就以为我不敢赌,不敢用这一招,天真!”
裘正仁的得意是黄志无法理解的,“我告诉你,我不但敢用,还不是赌!你投了血塔会,就以为飞黄腾达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只是进去烧了一下,魂魄就有了变化,再也不怕用出全力会有魔心夺灵的危险。这条路果然是对的,绝魂谷就是我的新家,我的目标就是成为提灯人。
这些话只在裘正仁心中流转,他虽然也有些小人心性,但现在力量在手道路正确,自然不会再像黄志一样小人得意,事情还没搞定就什么都抖露出来,享受对方的惊慌恐惧。
“你是错了,但你没有改正的机会。”
裘正仁脸上的血肉正在翻卷,急速愈合,黄志身上也一样,像他们这样的疫魔属魔人,血肉再生都是强项。
他自然不会坐视黄志恢复如初,伸手按在那团已有不少地方凝结起来的血肉上,再度全力推送力量。
房间第二次轰然震动,这次房门直接被冲击得带着门框拍下,门上还沾了若干褐红黏液。
护卫们早就躲得远远的,总算又逃过一劫。
雾气中,他们的主子拍着手,施施然走了出来。
“去拿火油来,”裘正仁招呼护卫,“把屋子里那个……不,那团东西烧干净。”
远处还躲着个青年,跟黄志一样弱不禁风,脸上除了惊惶不定外,还有满满的青涩。
“你是黄志的侄儿黄远吗?”
裘正仁和善的说,只是脸上的血肉还在翻卷,显得异常狰狞,“你叔意外亡故,你来接他的班。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铜鼓山矿场的账房先生了。”
有些事必须马上处理,“现在就处理你叔的账本,随我去把金票取出来。”
离开绝魂谷的时候,王无敌强调过,那位叫紫绡得上差提到的金龙得尽快办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