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轻烟的质问,想要解释的话却如鲠在喉,日夜的相思煎熬也抵不过这一刻的剜心之痛。
柳相隐隐能感觉到,彼时的轻烟已满心仇恨,而正是依靠着那点不公的怨愤,轻烟才努力存活了下来,他难以想象,一旦失去了仇恨的支撑,轻烟会陷入怎样痛不欲生的折磨中。
最终,柳相沙哑着嗓音回答。
“那一日……我的确在府中,也知晓黎家发生的所有事。”
楼外街市上绽放着热烈的铁花,轻烟缓缓后退几步,她看着面色凄惶的柳相,默然转过身去,抬手褪下了肩上的薄纱。
爆竹声恍若在柳相头顶炸开,轻烟清瘦的肩头上,赫然凝结着一道泛红狰狞的烙痕,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娼’字。
而生铁烙字一刑极不人道,早已被启明皇帝下旨废除。
“他们怎么敢!”
全身的血液都冲向头顶,柳相瞬间呼吸停滞,双眼通红的握紧了拳头。
寒风从窗户趁虚而入,轻烟似乎感觉不到冷的仰起头,幽幽叹息着。
“你听见了吗?又是一年岁末,往年这个时候,我还缠着阿姐带我去看烟花,不管多晚,父亲总会在家等着我们,哦,对,去年你也吃了父亲煮的元宵对吧?”
“可是现在,我却连爆竹声都不敢听,一听就会想起黎家惨遭屠杀时的场景,那浓重刺鼻的血腥气至今还让我作呕。在你春风得意的时候,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自此孤零一人,就连清白和尊严也被狠狠践踏在地上,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说这样残破不堪的我,为什么还要苟活在世上?”
一连串诘问下来,柳相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现下不论说什么都显得无比单薄,无论做什么都抹不去她一身的伤痛。
不知何时,轻烟松掉胸前的束带,最后一件衣服也垂落在地。
她无比淡漠的转过身来,身上大片的美好风光一览无余。
柳相双目赤红,呼吸逐渐加重,但两人都知道,那并不是欲念。
他一向是端方有礼的,轻烟在折辱他,也在折辱自己。
没有片刻犹豫,柳相趔趄着上前,脱下外袍披在她肩上,将冰凉的她紧紧揽入怀中。
轻烟没有反抗,柳相抬手轻抚着她的长发,眼泪悄无声息的没入发中。
“蔓蔓,如果杀了我,是不是就能让你不那么痛苦。”
轻烟贪恋着这最后的温存,说出口的话语却冷硬如冰。
“柳相,黎家上下九十多条性命,岂是你一条命可以偿还得了的?”
“若你真心想赎罪,就拿整个柳家来陪葬——”
感受到柳相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轻烟冷漠的推开他,面上似笑非笑道。
“若你做不到,以后也不必再来找我了,你回去继续过你达官显贵的日子,你我早已是云泥之别,两家的宿怨亦不死不休。”
看着轻烟被怨恨所扭曲的面孔,柳相恍惚中又想起了夏至大明湖的船头上,黎蔓怀抱荷花俏脸微红的样子。
那么美好的姑娘,任谁会不动心呢?
此时此刻,柳相不得不承认,哪怕他们近在咫尺,却依旧隔着跨不过的千山万水,家仇苦恨。
他们,早已是回不去了。
而他的罪孽,也永远无法偿还。
那一夜,他们同塌而眠,却谁都没有碰谁,柳相几乎是和衣而卧,整夜未曾闭眼。
早上起来,不知是谁泪湿了枕头。
自那以后,柳相再未在轻烟房中留宿,却日日都要去看她,尽管轻烟总是对他冷言冷语,淡漠至极,柳相依然费劲心思搜罗许多珍奇物件来讨她欢心,甚至不惜千里请来专供她一人品尝的桂花酥酪。
柳相明目张胆的偏爱自也令轻烟身价大涨,成为章台独一位的花魁娘子,连老鸨都要敬她三分。
这两年来,轻烟几乎已经脱离了台前,在楼内可以随意进出不说,甚至可以闭门谢客,无须再取悦任何人。
“所以,事到如今你也不曾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你并没有背弃她。”
商宴的话语带着雨水般的潮意,柳相闻言摇了摇头。
“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只是想自私的多留在她身边陪陪她。希望她能平安,喜乐,那就足够了。”
故事接近尾声,商宴盯着面前的茶水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抬起眼睛,眼瞳乌黑而透亮。
“恕我直言,柳大人,这几年来轻烟过得并不快乐。为了替黎家翻案,她不惜委身于那些虚与委蛇的游历官员,那封黎大人的陈情信,她临摹了十七次。”
“而每一次的杳无音讯,无疑是在她的伤疤上再捅一刀。”
“苏州大明湖里的荷花极美,出淤泥而不染,但越是清高的荷花越忍受不了淤泥的污浊。她每日被困在燕春楼里,背负着屈辱和冤屈,曲意逢迎。”
“勾结党权的是柳宗权,诚然柳家无辜,但黎家又有何罪?”
商宴并不疾言厉色,说出来的话语却振聋发聩,柳相一时竟被眼前小姑娘的气势所倾轧。
“人这一生,纵然有诸多羁绊,但总有一些公理和信念需要追崇,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沈丛如是,黎蔓也如是。”
商宴如是说着,不由扭头看向主座里陷入挣扎的柳相,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也不自觉的握紧成拳。
“柳大人,就像轻烟说的,燕春楼里没有黎蔓,你自以为是的深情并安抚不了她的痛苦。黎蔓从始至终想要的,只是一个公道,而这个公道,你却迟迟给不了她。”
雨声窸窸窣窣,深夜的寒意透过衣衫一寸寸沁入皮肤肌理。
商宴并无意久留,于是,她站起身来。
“深夜叨扰,多谢柳大人款待,告辞。”
柳相没有立时回话,清俊的眉眼隐入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说完,商宴礼貌一笑,便要转身离开,仆从赶紧打着伞过来,恭敬的为她送行。
行至院子中央,背后突然传来柳相豁然开朗的声音。
“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姑娘说的没错,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终究是我太过懦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