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夜里,周湄被特许歇在乾清宫里,周煜去了养心殿休息,只留了一个刚刚到御前伺候不久的宫女守夜。
乾清宫向来是戒备森严的,里头留一个宫女足矣。只是周煜担心周湄的伤势反复,特意命人收拾出一个厢房,让女医留宿。
周湄被上了药,不知何时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连医女和周煜是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她迷迷糊糊的从梦中醒来,想要喝水,翻了个身却不小心压倒手臂上的伤口,一时没忍住痛呼出声。
原本倚在床边的宫女猛的惊醒,揉了揉眼睛便快速扒到床边,透过淡色的帐子轻声询问:“殿下?殿下是不是还觉痛?”
周湄缓过神来,下意识摇摇头,却想起来宫女低着头看不见,这才开口道:“没有,只是口有些渴了,想起来喝点水罢了。”
宫女也乖觉,连忙拉开一边的帘帐,到了一杯水送到周湄手边。周湄接过,一饮而尽,而后对着宫女随口说了声谢谢。
宫女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赶紧低下头,说:“这是奴婢分内之事,担不起殿下的一声谢。”
“好了好了,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这么拘于礼数。”周湄睡了大半夜,如今早已没了睡意,她朝宫女招了招手,柔声问道,“来,到我身边来,你叫什么呀?”
“回殿下,奴婢贱名晓月。”
“多大了?何时入宫的?”
周湄诚心与她聊上一会儿,小丫头也懂事,乖乖的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扬起一张白净的脸看着周湄,俏生生的:“奴婢今年十五,十一岁入的宫。”
周湄细细念着这个年纪,十五岁,比她还要小一岁呢。
“我只比你大一岁,你可以叫我姐姐,我也可以有个妹妹。”
晓月一听更是惊慌失措:“不不不不敢,奴婢不过是个伺候人的,殿下是陛下亲封的元昭公主,奴婢怎能与公主互称姐妹呢。”
周湄看着晓月无措的样子,不由得想起从前,她刚刚入宫的时候。她比晓月还要早一岁入宫,那是一个夏天,大概是七月份,那样热的天气那样毒辣的日头,可她看着爹娘狰狞而满含期待的脸,却觉得浑身发冷。
那是十岁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和家中那个只知道读书的哥哥比起来,一文不值。
哦,还是值的。
她入宫,她的爹娘可是足足拿了五十两银子呢。
“我从前,也是宫女。”周湄不知道该怎么确切的解释自己的身份,但这并不妨碍她与晓月说话,“说实话,现在成了公主我怕极了。”
晓月虽然年纪尚小,可她在御前也伺候了近一个月了,她的表姐是在太后身边的嬷嬷的女儿,所以她学到了很多旁人学不到的东西。
“殿下怕什么?殿下若是不嫌弃奴婢,奴婢一定把嘴巴闭得牢牢的,半个字也不会说给外人的。”
“我怕……”周湄怜爱的摸了摸晓月的头,入手是柔软的乌发,“我怕皇兄不喜欢我,怕宫里的人欺负我,怕下头的人看不起我。”
周湄说完少有的顿住,她被封为公主也不过短短十几日,可她却觉得好像已经过了一年一样。周湄想着自嘲的笑了笑:“晓月,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
晓月乌黑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道:“是,殿下可傻了,陛下看重怜惜殿下,殿下却这样妄自菲薄,实在是傻。”
周湄原本在看透过窗户撒进来的白色雪光,忽而听见这话有些忍俊不禁:“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倒是机灵得很。”
晓月嘻嘻的笑起来,周湄也没了睡意,便起身下床,只披了件外衫推开了紧闭的窗。突如其来的冷叫她裹紧了外衫,晓月害怕周湄着凉,赶紧取下大氅披到周湄身上。
不知站了多久,天边开始泛鱼肚白,一阵脚步声传来,周湄扭头看去——是周煜。
他一身明黄的朝服,发髻上戴着十二串旒,肩上搭一件小披领,边缘饰珍贵皮毛。
他一走进来边看见周湄站在窗边,眉头一皱,“晓月,怎么能让公主身子未愈就这样站在窗边吹风,若是有个万一,你担待得起吗?”
晓月一惊,扑通一声跪下,周湄却摇摇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道:“皇兄别怪她,是我硬要站在这里,若是累的晓月受了这无妄之灾,我才要于心不安呢。”
周煜了然的点点头,不再着意责罚晓月,反倒是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湄儿宅心仁厚,不忍看宫女无辜受罚,实在是宫中典范。”
什么?
这就宫中典范了?
周湄有点搞不懂周煜这个脑子到底在想什么,但她也不好就这么直直的反驳,正欲推脱一下,又听周煜说:“华安不顾姊妹情分对你大打出手,甚至还妄图毁你容貌,朕昨晚已经下令,褫夺她华安的封号,迁出蘅芜殿,自行开府别住。如此,也算是替你出了口气,湄儿以为如何?”
周湄有点搞不懂这个皇上了,怎么会有人真的为了一个假妹妹,这样惩罚自己的亲妹妹,甚至于这个假妹妹还是低贱的宫女出身,还差点成了他的枕边人。
“这,皇姐也只是无心之失罢了,她毕竟是皇兄胞妹,褫夺封号是否太重了?”
周煜当然可以看出周湄眼里明晃晃的疑惑,他似乎……真的后悔当初那么轻易的同意了。
他越接触周湄,越觉得周湄和宫里的其他女人不一样。
他想问问周湄,问问她,如果他特许周湄不必去和亲,她愿意留在宫里吗?
周湄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周煜的回答,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心慌之下简直想要跪下好好求饶了。
在他动作的前一秒,周煜说话了:“好,那就不夺封号,只让她分府别住。”
周湄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周煜也不准备继续留下去,他拍了拍周湄的肩膀,让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周湄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让晓月去准备早膳。她独自一人待在寝殿里,缓缓扬起一个笑来。
看,帝王也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