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是上午巳时出的朝歌城。
虽然东西是早就收拾好了,但想着此生可能再也回不了故居,不管是丁老头夫妻俩还是柳姨娘,一时间都有些难舍,于是众人出城的时间就比原先定的晚了一些。
一行人是从朝歌北门出的城,因为李靖要先去玄鸟殿接上孔宣。
城门处的守军,黄飞虎已经打过了招呼,所以李靖一行人很顺利地就出了城。
只是出城的时候,李靖发现守城的那些士兵,似乎神情都有些怪异。
不过他此时归心似箭,也没有怎么在意,他并不知道就在一刻钟之前,比干也是从这里骑着马出了朝歌。
其实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因为半个时辰之后,李靖就看到了比干的尸体。
比干倒在玄鸟殿前的道路旁,离那个巨大的玄鸟雕像不过只有十几丈的距离,双手摊开,面朝苍天,胸口处空洞洞地,身下鲜血流了一地。
血已经冷了。
而在比干尸体的不远处,还被扔着一颗人的心脏。
李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并不是真的人的心脏,而是玉虚宫的李代桃僵之术,这件事情他也听姜子牙隐约提过,好像姜子牙给比干留下过一道符箓。
不过比干终究还是死了。
李靖的脑中闪过昨夜见到比干时,老人那悲伤的眼神,心中很是后悔。
若是自己昨天不是那么心急,若是自己能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或许自己就能做一些事情,或许这个老人就不用死了。
李靖解下身上的大氅,盖在了比干的身上。
“将他抱上马车,你们在这里等我。”
他如此交待了酒剑仙一句,然后独自朝玄鸟殿中走去。
大殿之中,同样躺满了尸体,其中有几个人李靖很面熟,包括那个年纪很大的奉礼郎,上次来的时候,就是由他带人给比干和李靖引路的,此时同样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李靖没有停下脚步,穿过大殿,走进梧桐林,来到了那座木楼之前,然后直接走了进去。
木楼里静悄悄地,和上次进来的时候一样,好像没有人。
但因为有上一次的经历,所以李靖也不敢肯定是不时真的没人。
所以他上了二楼,进了上次进去过的那个房间。
房间中依然是满地的画纸,也依然空无一人。
“孔宣!”
“孔宣!”
想着上次那个年青人是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李靖想了想,唤了两声。
无人应答。
此时李靖的视线落在了地上的一张画纸上,目光微微一凝。
然后他弯腰捡起了那张画纸。
纸上画得依然是玄鸟图,和旁边的其他的纸上画得一样,也没有上次见过的那种奇怪的禽鸟。
但是这张纸上有几缕湿痕,以及一滴快要凝固的血滴。
李靖伸手抹下了那滴血,很快就确认了这是比干的血。
对于一位练气士来说,这是很容易确认的事情,每个人的血液中,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
然后李靖就知道,没有必要再找了,孔宣应该已经不在这玄鸟殿中了。
只是他是自己走的?还是被那个杀了玄鸟殿中那些奉礼郎的人带走的?
李靖在原地默立了一会,接着转身走出了房间,走出了木楼,走出了玄鸟殿。
“接下来怎么办?”
酒剑仙迎了上来。
按照原本的计划,是在在接上孔宣之后,由酒剑仙一路护送他们回陈塘关,至于李靖则会先以遁法先回去。
李靖没有马上说话,他站在玄鸟殿的台阶上,望着远方宏伟的朝歌城,沉默不语。
这个时候,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马上离开。
好不容易出来了,柳姨娘等人也都接出来了,最好的做法就是远离朝歌的浑水,回自己的陈塘关,静静等着大殷这栋已经腐烂的高楼轰然倒塌的那一天就行了。
可是李靖此时站在玄鸟殿外,却迟迟迈不动脚步。
明哲保身啊!
自己年青的时候好像做不到,现在已经人届中年,似乎还是有些难做到。
人不就是这样的么,年青时候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到老临死的那一刻,其实还是什么样的人。
所谓的成熟,只不过是将锋芒隐藏地更深了一些。
所谓的别人眼中的改变,不过是无奈的妥协,对于压力的屈从。
可是人的本心真的变没变,只有自己知道。
就像十几年前,自己拎着一包金银财物,跟在师兄的身后走进了费仲的家门。
那也是妥协和屈从,可并不意味着自己真的就变成了那样的人。
至于现在,自己还要妥协和屈从吗,好像不要了吧……因为自己现在已经很强大了啊!
这些日子,他困居朝歌,并不是说苏妲己不让他走,他就真走不了了,不过是李靖还不想这么激烈地跟大殷撕破脸皮而已。
人年纪大了,总是能更懂得克制忍耐一些,但这中克制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苏妲己真的逼得李靖忍无可忍,李靖不介意直接离开朝歌。
就算他直接走了,现在的大殷又能拿他怎么办?
派兵来陈塘关捉他,治他个不敬之罪?
派谁来?
以他如今麾下军队的实力,就算闻仲率军前来,他李靖又何惧之有!
无非是李靖还不想造反而已,真要造反,也是有实力反一反的!
而他困居朝歌的这段日子,冷眼看着朝歌城中发生的那些事情,也不是因为他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而是因为李靖很清楚这些事情,是一场大戏开始前的序幕,是必须经历的过场。
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板荡忠义,不过都是先天大物,圣人们在轻轻拨弄的棋局,是为定数。
死的那些人,李靖很佩服他们的勇气和品德,但李靖跟他们不熟,甚至基本都不认识,李靖自然没有什么出手的意愿。
他李靖又不是大殷的忠臣孝子,而且不是那些人死,无非是换一批人死罢了。
所以李靖一直认为在那些事情中,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
直到今天比干死在了他的面前。
比干不是他可以漠然无视的人,虽然感情没到对商容那般深厚,但李靖也做不到无视。
既然有实力做一些事情,那又何必委屈了自己。
李靖笑了一下,很清冷的那种笑,接着对酒剑仙说道:
“你们按原计划先走吧!”
“那李道友你呢?”
“我要多留一会,为他出口气。”
李靖走到马车旁,抱起了比干的尸体。
或许他现在实力,还不足以帮比干讨回所有的公道,但至少可以帮比干出口气。
然后,李靖的身影消失了。
紧接着,他出现在了比干的府邸前。
李靖直接用遁法进了朝歌。
上一次他来朝歌,规规矩矩地从南门进,从北门处,那是因为他给自己限定在一个朝廷武将的位置上。
而这一次,李靖是以山上人的身份回来的。
既然是山上人,那就不用守山下的规矩了。
将比干的尸体送回到他家人的身边,同时李靖也知道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清晨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包括在鹿台上发生的事情,如今在整个朝歌都传得沸沸扬扬。
将比干的尸体交给他的儿子微子德之后,李靖就离开了,特别是看到比干的老妻颤颤巍巍,老泪纵横地走向比干的尸身时,李靖有些心酸,不敢在这里再多做停留。
然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虽然柳姨娘跟着他们走了,但老宅中还是请了几个仆妇看家的,总不能让老宅就这么荒弃了,就算他是练气士,也会觉得这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不过李靖并没有惊动那几名仆妇,只是独自在老宅院子中坐了一会。
他在思索比干到底是怎么死的。
按照如今在朝歌城中流传的说法,当时在鹿台之上比干并没有马上死,虽然自剐己心,但老丞相居然如无其事地走下了鹿台,离开了皇宫,这件事情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都说比干相爷乃是仙人下凡来辅佐大殷的,却因天子昏庸无道,是以才弃大殷而去。
像李靖这样的练气士自然是知道事情真相的,比干没有当场死亡,是因为姜子牙的那道李代桃僵之符。
只是既然有了这道玉虚宫秘符,只要坚持过十二个时辰,比干的真正的心脏就会完全复原,那时他也不会死了。
那么又是何人破了姜子牙的李代桃僵之符,让比干再无生路?
李靖皱眉沉思着这个问题。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细节。
那就是比干死了之后,他真正的那颗心脏被人拿走了。
那人为什么要拿走比干的心脏?
然后李靖又想起了昨夜天子帝辛连召比干进宫,是为了要用比干的心脏给苏妲己治病。
李靖当然知道,苏妲己不是真的生病了,一头天仙境的九尾妖狐,能生什么病?
要用比干的心治病,不过是杀比干的借口罢了。
可是为什么要用这么荒谬的理由?
要想杀比干,可以用的理由很多,何必要用这么可笑的借口?
心脏!
还是比干的心脏!
莫非……苏妲己真的是想要比干的心脏。
可是比干的心脏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朝歌倒是一直有个传闻,说亚相比干长了一颗万中无一的七窍玲珑心。
李靖不知道这个传闻的真假,但就算是真的,不过是一颗七窍玲珑心而已。
李靖倒是在典籍上看到过关于这种七窍玲珑心的记载,无非就是让人更聪慧一些罢了,甚至都不能算是什么修行资质。
苏妲己要这么一颗凡人的七窍玲珑心又有什么用?
李靖有些疑惑,但想来想去,这朝歌城中,除了苏妲己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人有杀比干的理由了。
然后李靖站起了身,走进了院子后的一间厢房,这间厢房平常是用来堆放杂物用的,李靖记得自己以前用过的某样东西,好像就放在里面。
他记得没有错。
随意翻找了一下之后,李靖就找到了那件东西。
那是一个槐木面具。
就用院子中那棵老槐树的树干削成。
面具呈一狰狞兽形,巨目獠牙,肋生双翼,这是上古异兽猼訑,世间若有不平之事,此兽必发不平之鸣。
多年之前,李靖带着这个面具,去抢回了被曝尸荒野的老相商容的尸体,将其送回老家安葬。
而现在,李靖再次找出了这个面具。
因为今天,他的心中亦有不平之鸣。
缓缓地将猼訑面具带在了脸上,然后李靖对着墙壁跨出了一步,人影消失在了厢房中。
再跨出一步,来到了鹿台之巅。
鹿台之巅的的那座华美的宫殿中,有一场夜宴正在举行。
李靖负手站在这高耸入云的高台之上,并没有马上踏进那座宫殿中,而是先朝四周扫视了一眼。
这座倾大殷举国之力,耗时十数年修建而成的高台,果然是堪称人间仙境。
整座高台皆是白石砌就,玛瑙妆成。楼阁重重,皆雕檐碧瓦,亭台叠叠,皆兽马金环,左右铺设,俱是美玉良金,辉煌闪灼。
今夜正是月色圆满之日,夜空中光华皎洁,碧天无翳,人站在高台之上,周围浮云缭绕,袍袖随风轻舞,只觉翩然若仙。
而低头望去,整座朝歌城仿佛都被踩在了脚下,城中之人,皆有如蝼蚁。
李靖喟叹了一声。
这个苏妲己,却不是简单地以美色惑君,而是太懂的帝辛心中想要的是什么了。
自幼长在宫廷,作为人间天子,帝辛什么样的奢华景致没有见识过,一般的东西,再精美再华贵,恐怕也不会让帝辛有太大的兴趣。
而这座鹿台,妙就妙在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华美,而是让人身处其上之时,那种凌驾于众生之上,仿佛自己真成了仙人的那种感觉,这才是最能打动帝辛的地方。
做了帝皇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
这是几乎任何一个人间帝皇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而苏妲己在某种程度上帮他实现了这个梦想,至少在感觉上是如此。
也难怪苏妲己入宫已经多年,帝辛对她却没有丝毫厌倦之意,反倒越来越宠爱,甚至为了她不惜站在自己所有臣子的对立面。
因为苏妲己实在是太懂他的心了。
李靖再次轻叹一声,接着转身走进了那座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欢声笑语沸反盈天的宫殿之中。
宫殿之内,一场夜宴正进行地如火如荼。
帝辛今天很高兴,因为将比干那老匹夫玲珑心送去后宫,让苏妲己服下之后,苏妲己的心疼之疾马上就好了大半,可惜爱妻现在还不能起床来参加这场欢宴。
不过幸好还有新纳的美人胡喜媚陪在自己身边。
帝辛一脸神魂颠倒之色地朝身边那女子望去。
那女子面若芍药,肤白如雪,穿着一袭黑色的道袍,姿容冰清玉洁,望之凛然不可侵犯。
只有帝辛知道,当这女子到了床榻之上,在自己胯下婉转承欢之时,那半推半就间的风韵有多么地娇媚动人,含羞带涩却又乖巧可喜,真是让人百玩不厌。
最重要的是,这个女道人是真真正正的仙人。
就算他帝辛富有四海,率土皆臣,以前也从不敢奢望自己能睡到一个仙人。
爱妻真是太懂朕心了,不但帮自己造了如此一个人间仙境之处,没想到还帮自己找来一个女仙人侍奉床榻!
帝辛笑眯眯地举起酒杯,抓起了胡喜媚的纤手,想要和这女道人喝一个交杯酒,然后就在此时,只见胡喜媚霍然转首,望向了殿门的方向。
大门之外,一道戴着狰狞面具的修长身影,正昂然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