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号令!系好胴丸,带上斗盔,不许如野猪般鲁莽突进!”
斜日垂着水上的霞光,芦苇曳着岸边的晕芒。坊官斯波真威踏在坚实的大地上,心中却涌起浓重的不安,如同海中的孤舟般飘摇。他戴着佛教天狗形象的头盔,瞪大威猛的眼睛,使劲的往岸边深处的林木中眺望。
这一刻,他是如此希望,稀疏的虾夷山林中,真的冒出一支山靼人的伏兵,验证他多年厮杀的不安直觉。而只要有一队山靼部族露了头,他就能名正言顺的,立刻宣布撤退,重新返回到安全的关船上。可惜,他拖延观望了许久,却什么风吹草动都没看到。一切的不详,似乎都如觉慧法师所言,是他佛法不足,内心恐惧的幻象…
“咚!咚咚!…”
“除魔卫道,护持正法!”
“缴获黄金,献给佛祖!”
催促的战鼓声,在背后的关船上响起。在信仰与黄金的刺激下,僧兵们发出狂热的呼喊,就像狂躁而难以约束的野猪。哪怕这些僧兵,是他亲手训练而出,但他们的底色,依然是天台宗门的虔诚门徒,而非斯波氏的武士家臣。坊官斯波真威无可奈何,只得用力拉了拉天狗头盔,指着两里外的山靼营地,厉声喝道。
“保持队形!稳住脚步,逼近到两百步内,再听我命令冲锋!”
“咚!咚咚!…”
僧兵的脚步,踏着船上的战鼓,从快步到小跑,再从小跑变成急奔。很快,山靼人狰狞的面目,就在简陋的栅栏后显现。而当一百多恶鬼的山靼猎手举起角弓,僧兵们也发出最狂热的呼喊,再也无法约束的决死冲锋!
“冲!杀死佛敌!”
“毗沙门天王守护!”
“嗖嗖嗖!”
凌厉的箭雨急射而来,距离一百多步的第一轮利箭,就带走了十几个天台僧兵的性命。然而,身处最狂热的氛围中,死亡似乎是直入极乐的捷径,只是让僧兵们更加狂躁、更加勇猛无前。
坊官斯波真威眼神警惕,脚下无声放慢。眨眼间,数以百计的僧袍,就冲到了他的身前,那一把把闪亮的薙刀,直直冲刺向往金色的死亡!
“嗖嗖嗖!”
“呃…呵…杀…”
“嗖嗖嗖!”
“杀!…”
狂热的僧兵冲锋向前,勇气的速度无需怀疑。山靼射手们临阵射上三矢,僧兵们便已冲到近前。倒伏的伤者犹在呻吟呼喊,红眼的僧徒发出猪突咆哮。在付出了七八十人的伤亡后,先锋僧兵们的薙刀,开始大肆劈砍起营地的绳栅。而只要突破这一道小小的阻碍,那金色的宝树前,就只剩下一百多寻死的佛敌了!
“为了主神,杀!”
绳栅后,龙造寺家弘脸色涨红,双手握着一把长矛,武家之魂熊熊燃烧。无论之前他表现的如何狡猾,但到了临战前的这一刻,脑海里就全然烧做一团,只剩下冲杀死战的念头。可惜,他献给主神的两根小指,已经让他的武艺大打折扣。以他现在的本事,真要对上那些狂热精锐的僧兵,恐怕再无了武家大将的风范,只会是个寻常小卒的添头。
“杀什么杀!撤!…”
祖瓦罗伸出手掌,重重拍了下龙造寺家弘的脑门。这些和人交战前,这么多的“阴谋诡计”。怎么真打起来,就只剩下了“野猪似的死战”
看看对面那些“神庙卫队”的人数,看看那些僧兵装备的胴丸与薙刀,再看看那悍不畏死的狂热斗志!要是就这样一腔血勇的迎上去混战厮杀,得折损多少王国的本部
“撤!后退!退回船垒!…”
“什么撤退!…退回船垒…”
龙造寺家弘瞪大了泛红的眼睛,决死的杀意,都被一巴掌拍的稀碎。他看了看身前劈砍栅栏的天台僧兵,看了看身边拔腿就跑的山靼射手,又看向身后宝光璀璨的黄金宝树,不可置信的问道。
“祭司大人!我们若是退了,这树上的一千斤黄金!…”
“蠢!就是要让他们抢!…”
祖瓦罗不再解释,带着各部的射手们,就飞奔向另一侧的船垒。对于这样灵活的撤退,山靼猎手们再熟悉不过了。而剩余的两百王国武士,也早已在船垒上下严阵以待,举起了武士的大弓。
很快,撤退的山靼射手身后,就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伴随着发狂般的呐喊。
“栅栏倒了!山靼人逃走了!”
“山靼人败了!一冲就败了!”
“我们打破了山靼营地!”
四百僧兵发出疯狂的呐喊,冲过砍倒的栅栏,直直奔向这一次登陆的目标,营地正中的黄金宝树。那闪耀的金光犹如最美妙的佛光,照耀着众生痴迷的百相,让原本秩序的战阵,骤然瓦解不再。
“法师有令!取下黄金,献给佛祖!…”
“宝树!宝树!黄金的宝树!…”
“这是我抢到的黄金!我的!…”
先到的僧兵们在树下狂热撕扯,摘取沉重的金符,挂在自己的脖颈上,塞到身上的胴丸中。而后到的僧兵用力推搡,跳起来去够树上的金符,甚至扛起人梯去夺。很快,那些沉甸甸的黄金,就和混乱的僧兵一样,散的到处都是。而任何一枚一斤重的金符,只要能藏着带回近畿,就是一户五口一辈子的吃喝用度!…
“这…这就破了!…”
坊官斯波真威睁大眼睛,难以相信的看着眼前一幕。他已经做好了决死苦战的准备,却哪里想到,山靼人的营地,竟然像是纸糊的一样,一冲就破
僧兵们只是被射了几轮箭,还没贴面近战,山靼守军就放弃了营地的栅栏,让他们冲入了营中就连挂满千斤黄金的宝树,对方都没有试图坚守一二,而是直接丢给了僧兵这些山靼部族,士气竟然如此低下、一触即溃吗不,不对!这是诡计,船垒上还有举弓的敌人!…
“嗖嗖嗖!…”
坊官斯波真威汗毛倒竖,立刻往边上的泥地里一扑。凌厉的重箭,就擦过他的大铠,深深的射入土中。犀利的山靼箭雨,从海岸边的船垒上再次袭来,射向营地中心处,那些混乱一团、争抢黄金的天台僧兵。这一次,没有了关船箭棚的庇护,精锐的僧兵军队中,顿时响起一阵哀嚎惨叫!
“佛祖啊!”
“救救我!…”
“我的金子!我的眼睛!…”
“嗖嗖嗖!…”
祖瓦罗气喘吁吁的爬上船垒,看着指挥射箭的武士长塔米草,退到了王国的武士身后。接着,他眯起眼睛,看着营地中心黄金宝树下,那片混乱哀嚎的僧兵军势。许多僧兵哪怕中箭倒地,都依然死死的攥着手中的金符,不肯放下松开。
“啧啧!这些南方的大部落军队,哪怕是虔诚的神庙卫队,也会被黄金的法力迷惑心神啊!仅仅是一千斤黄金,就让这些披甲无畏的勇士,互相争抢做一团,变成了射箭的靶子!…陛下的预言,可真是惊人的准确啊!…”
祖瓦罗摇头叹息,很有些唏嘘感慨。而另一侧,龙造寺家弘目瞪口呆,看着散落各处的黄金,依然忍不住的心疼。
“啊!这些金子,这些钱!这可是一千斤的黄金,十万贯的大钱啊!…”
“嗖嗖嗖!…”
死亡的呼啸飞射而去,灿烂的金光通往西天极乐。船垒上的两人并不知晓,这种“乾坤一掷”、引发混乱的兵法,无往而不利,眼下还只是小试牛刀。等到一百多年后的明末,这种战术会在农民军的手中,真正发扬光大,成为他们战胜或者摆脱官军的绝技!无论用上多少次,这种绝技都屡试不爽,是缺饷的官军无法抵抗的…
“呜呜!呜呜呜!…”
坊官斯波真威躲过山靼人的箭雨,吹起凄厉的法螺。他竭力的呼喊着,努力约束着一手训练出的僧兵,连声音都喊的哑了。
“佛祖注视着你们!放下黄金,放下黄金!山靼人还没有溃!山靼人还没有溃!…”
“重振旗鼓!进攻!向射箭的船垒进攻!对!击败他们!先击败他们,再回来取黄金!…”
“嗖嗖嗖!”
四轮如雨的箭矢,从船垒上激射而下,又射倒了一百来个僧兵。原本五百人的天台军势,到了此时,甚至没有斩杀几个山靼部族,就已经只剩下了不到三百人,还大半处于混乱中。
“毗沙门天王守护!冲!向船垒冲锋!…”
坊官斯波真威拼命重整,总算组织起近百个最虔诚的精锐僧兵,向着六艘大船的船垒冲锋。祖瓦罗惊讶的望着这一幕,实在很难想象,在这种伤亡惨重的情况下,敌人的神庙卫队,竟然还能死战不退、发起冲锋真是惊人的士气啊!…
“祭司大人!是时候了!…”
船垒上,武士长塔米草转过身,看向祖瓦罗。祖瓦罗点了点头,武士们就掀开船垒上的厚布,露出三门矮小的青铜虎蹲炮。那黑黝黝的炮口,正对着冲锋的近百个天台僧兵。而每个炮口中,早已装填好了一份火药,一发碎石霰弹。
“点火!…”
“轰轰轰!…”
“!!…”
坊官斯波真威面露惊恐,再次敏捷的扑地,躲在了一名僧兵的身后。呼啸的碎石冲击而来,隔着百步不到的距离,直接把十来个最勇猛、冲在最前的僧兵,给打成了喷血的筛子。而僧兵们鼓起勇气的最后一冲,也就此被骤然打断。
“啊!佛祖啊!妖魔!这是妖魔!”
“山靼的妖魔!…”
“带上黄金,撤回船上…”
“嗖!嗖嗖!”
船垒上的王国武士,没有继续装填虎蹲炮,只是趁机拼命射箭。王国保存完好的火药实在太少,三门长船的虎蹲炮里,就只装了这一发。至于这一发炮的用途,其实并不是杀敌,而是报信!…
“哒哒哒!…”
“哒哒哒!!…”
“哒哒哒!!!…”
伴随着三声炮响,奔腾的马蹄声,从东边的山林中响起,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两里地的距离,就仿佛是转眼间闪过,二十名女真重骑的身影,已然从稀疏的树林中闪现!
“先祖庇佑!阿玛护得!…”
“齐拉,齐拉!冲锋,冲锋!…”
哈儿蛮酋长阿力提着钝器骨朵,凶狠地咧嘴一笑,指向僧兵们打开的营地缺口。二十名女真重骑野蛮的嚎叫着,像是最凶猛的重箭,射向混乱撤退的猎物,射向“光头秃鹫们”的要害!而在他们身后,一百多披甲背弓的女真勇士,正从林中奔跑而来,要补上捕猎的最后一刀!
“啊!是山靼人的伏兵!他们终于出现了!…”
“哈哈!完了!三途川到了!…”
这一刻,坊官斯波真威浑身一颤,随即如释重负。他看着奔来的女真铁骑,痴痴的笑了笑,又看了眼远处关船上,那看不清表情的觉慧法师,猛然拔出了太刀。
“斯波氏的先祖啊!我这就追随你们而去!今后,清和源氏武卫家嫡流,就将由后人守护…只希望少主荣栋的未来,能高飞在东寻坊的崖壁之上,而不是囚困在天台宗的寺社之内…呃!!…”
坊官斯波真威还没念完,雄壮的虎奴虎先锋,已经披着三层甲,第一个杀穿了崩溃的天台僧兵。随后,他抬手一骨朵,就把惹眼的“敌酋”,砸的跪在了地上。
“废话真多!打不过,就得跪下!…”
在闪耀的黄金宝树下,虎奴狞笑着咧开大嘴,站在缓缓倒伏的斯波坊官前。而在他脚下,金色的金符散落一地,浸染着天台僧兵的血,就像血池中绽放的朵朵金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