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初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里的她只有七岁,还在和余单麓上幼儿园。第一次听说小学的概念,她还不太懂那是什么。
“你没上过学吗?怎么这么笨。”一旁的短发小姑娘指着她,嘲笑她连一年级是什么都不懂。
小薄初那时确实不懂什么是一年级,上幼儿园是薄妈妈帮她办的,在那之前她对于学习的概念一片空白。在母亲精神还算是正常的时候,她还会教她写字,给她讲故事。到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精神越来越萎靡不振,有时能够看见她耷拉着眼皮子,浓重的黑眼圈吓得她不敢靠近她。
到后来,她自己进产房九死一生地把两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她才知道那时黄忠在出租屋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是多么残忍的事情。那时,他只是随便让兄弟们找个能保密的产婆过来接生,甚至月子也没让她好好坐。
在小薄初四五岁的时候,她最害怕的就是天黑下来的时候,因为那个男人白天会出门,晚上就会带着一身的酒气回家。在六岁之前,她的天地只有那个出租屋。
有一天,母亲因为她发烧想要带她出去看病,好不容易把锁给撬开了,那个恶魔回家了。小薄初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眼底火速地燃起了一片猩红,双手推向瘦弱的母亲,把她按在地上扇巴掌。她愣住了,虽然这一幕并不少见,但是她心里一股莫名的力量告诉她不能坐视不管。
小薄初冲上前去,破旧的小碎花裙还是母亲的裙子改的,一下就被黄忠扯坏了。他恶狠狠地看向她,让她滚。
小薄初浑身都滚烫得不行,她的大脑也是一片昏沉。母亲揪住自己的头发,像是发了疯一样的吼叫:“你要是让她出了事,我就死在这里,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事实上,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已经死了。
她长得那么水灵,那么可爱,却偏偏命不好是她和这个男人的孩子。以前她不懂事,生活在温室里,一直以为外面的世界也是纯净的,后来被黄忠一步步欺骗。这个孩子长得并不像他,更多是像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她不能看着孩子出事。
黄忠没有听她的警告,骂了一句脏话之后,顺手揪住了她的头发恶狠狠地往柜子上撞过去。
小薄初看见顺着柜角流下的鲜血,她哭着喊:“我不去医院了,我不去了,不要打她了。”
男人终于累极松手,但她的哭泣还是没有停下来。黄忠转而看向小薄初,肮脏的大手伸向了她的小脸,恶狠狠地盯着她看:“你要是再敢哭的话,我直接把你从这楼上扔下去。”他松了松自己的皮带,这一幕让她格外害怕。
小薄初知道他最习惯直接将皮带从裤子上抽下来,然后不断地打向母亲。有一次她也被殃及了,小孩子的皮肤哪里受得来这个罪,后背都是血印子。
最后,她还是靠母亲带来的药退烧了,否则现在她大概就没有那个命能够被余单麓宠爱着。
她被那个尚且还有一丝意识的女人抱在怀里,她目光呆滞地望向窗外,眼里的眼泪似乎都已经流光了,只剩下一片干涸的绝望。发白的嘴唇向上微微扬起,受尽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可依稀能够从她的脸上看见年轻时她是个多漂亮的美人儿。
“妈妈,你难受吗?”
“我对不起你。”
“妈妈,我们一起跑出去吧。”
随即,她的嘴巴就被捂住了,她惊恐地看向周围,确定那个男人不在之后,她才撒开了手。她浑身颤抖地将小薄初抱在怀里,摇摇头:“妈妈跑不掉了,妈妈没有脸去见外公了。”
“你知道吗?你身上这件裙子出自法国一位着名设计师,是妈妈第一次见到这个禽兽的时候穿的。这件裙子是外公送给妈妈的,他说妈妈是他的宝贝,以后一定要嫁给一个他看得上的男人。”
“好陌生啊……我的爸爸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如果我没有一意孤行,如果没有不听他的话,或许今天就不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的外公,我也对不起你。”
无数次,她看着自己年幼无辜的女儿,她方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孩子是多么应该被宝贝的人。
如果她的外公还在的话,她一天这样的苦都不用吃。她明明,是整个洛伦市豪门圈里的一颗明珠,却只能因为她蜷缩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她对不起她。
当时的她还不懂得,这个世界上不止男人会家暴,女人也会。她已经是一个很“完美”的母亲了,她同样是千金之躯,为了保护年幼的女儿,她一次次挡住了那个男人,他不断地恐吓她——
“你要是敢跑,我就弄死那个小的。”
“又想去外面勾引哪个男人?带着那个小贱种你想去哪儿?”
他骂的话极其难听,她早已忘记当年自己是怎么被他骗的了……记忆一点点模糊,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丑女人,再也没有了未来,再也没有脸去见把她捧在手心的父亲。可是每当她绝望到想要自杀的时候,她都会看到那个墙角里镇定的女孩,那是她一个人的女儿。
她明亮闪烁的眼睛,她机灵可爱的模样,都是她以前曾经生机跃然的姿态。
她总是看着那几件她的旧裙子发呆,她甚至做过一个很可笑的梦,她梦见她站上设计师大赛的台上。可是如果她永远和自己生活在这里,她没有未来……
在一次次殴打和羞辱里,她最后还是彻底被击垮了。
她临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女儿最后的下落如何,她看着那个从四岁起就不随便哭泣的丫头,她的心脏有一瞬的揪疼,她再也无法弥补她了。眼泪一颗颗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她却再也没有力气帮她擦干眼泪,告诉她:这六年我活得太累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太过于自私了,就这样把她丢下面对这个世界。
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都没有,她再也不能好好地睁开眼睛,抱着她的女儿看日出了。
后来,薄初还曾经梦见过宁小姐。她穿着明亮的裙子,像个天使一样地站在一片软绒的白团边,她对她笑:“我的宝贝,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去爱你。”
“谢谢你,在爱情这条路还能替我感受幸福。”
“做你的母亲,是我这一辈子最终的甜。”
七岁的时候,她的身材还是偏瘦小的,所以会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孩子欺负。脸上经常灰头土脸的,他们总是趁余单麓不在的时候欺负她。
余单麓这个孩子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平时总是很讨老师喜欢,大家也都避着他不惹他生气。但女孩们却有些嫉妒,为什么余单麓就愿意去拉她的手,就因为她可怜吗?
女孩们不愿意在余单麓面前欺负她,但余单麓一去上厕所洗脸的时候,不少小姑娘就会联合一个胖胖的肉肉的男生欺负她,说她瘦得太丑了,一点也不合群,号召大家一起不理她。偶尔玩得起劲,就会拿着橡皮泥往她身上丢,然后露出得逞的笑容。
小薄初不懂得反抗,又或者说,那个时候她无力反抗,习惯了承受来自周围的恶意。在遇见薄妈妈,余姨还有余单麓之前,她一直以为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像是黄忠那个变态一样。
哪怕,是同龄的孩子欺负她,她也习惯了默不作声。
直到——
有一天,外教老师来了,给大家上幼童英语启蒙课。这里的孩子多数懂一些英语单词,似乎全场只有薄初总是闭着嘴巴不说话。
外教老师是个年轻的男人,脾气很好,一次次地为薄初重复这个单词怎么念。第一次大家跟着她念,第二次也跟着她念,第三次便就不耐烦了。
孩子们都让老师赶紧接着下一个单词,老师有些无奈,薄初却主动从椅子上站起来:“老师,我以前没学过英语,对不起。我跟不上大家的节奏,您先给大家上课吧。”
这个孩子出乎意料地成熟,外教老师摸了摸金丝眼眶:“可是,你们是一个团队啊。”
薄初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时候,周围有不少孩子小声地说:“谁想要和她一个团队啊,估计她连团队叫什么都不知道,大笨蛋笨死了。”
这时,还没有等到外教老师发脾气,一个小男孩也站了起来。他用干净澄澈的双眸看着老师,回过头看向那群孩子的时候,他们都整齐地闭上了嘴巴。明明他也只是一个孩子,气场却意外的强大,让人不敢不服气。
余单麓对外教老师说:“我可以回去教她,这些单词我都会。”
外教老师瞪大了眼睛,这里可是有小学三年级的单词啊,这小男生才几岁?
于是,他试探地问了余单麓几个单词,没想到他都会,甚至还能够用三个单词串成一个小句子。外教老师知道这里有不少孩子家庭条件都很不错,但没想到能教育出这样的孩子。
“那你以后要一个个地教哦,不然我怕她有些跟不上。”外教老师提醒道。
余单麓回头看向低着头的小姑娘,温声道:“我会的。”
从那之后,薄初这个没有接触过英语的小孩,上到人生第一节英语“私教课”。余单麓从基础给她讲起,在他两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教过他英语了,他的英语水平不比一个在美国长大的孩子差多少。他一个个字母教她,七岁的孩子没有一点不耐心,她学得也快,很快就比幼儿园里其他小朋友的英语还要好了。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十二年寒窗,他都愿意教她陪她,做她唯一的老师。
甚至,他们还会有孩子,他们的孩子会像是他们小时候一样,放学一起回家。他们,就是她和余先生小时候的缩影。
“嘿,橡皮泥!”
在下课的时候,小薄初又被胖胖的男生拿橡皮泥丢了,他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得程笑意,仿佛恃强凌弱在那个年纪就已经算是极为普遍的事情了。
余单麓刚从厕所出来就撞见这一幕,他冲上去挡在了几个人中间,将小姑娘护在身后。他咬着牙,眼神里有从未掀起过的厌恶,后来长大了,余单麓一直庆幸那时他背对着她,没吓坏他的小朋友。
“滚。”
“再欺负她的话,你们不会想知道我怎么做的。”
那个年纪的孩子大多数胆子小,被警告过一次也就没敢动手了。余单麓放学带着她走回接送区时,薄初勾住了他的小拇指,咬着嘴唇问:“余哥哥,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妈妈和余姨好吗?”
他微怔,随即问道:“为什么?”
她低头道:“我不想她们替我担心。”
“……”
几秒钟过去,周围的车声欢笑声都擦过了她的耳边,她都没有听到余哥哥的回答,他该不会是不答应她吧?
余单麓叹了一口气:“那好吧。”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尾音里带着一丝的恼火,“头发上,有橡皮泥。”
他帮她弄干净头发,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她,微微弯腰和她平视:“你要记住,你不欺负别人也会被人欺负的。我爸爸告诉过我,自己要足够强大,要保护周围的人之前得先有能力保护好自己。”
“答应我,以后在我面前胆子大,在别人面前胆子也要大。”
“不要随便让别人欺负了你,要做到让他们害怕欺负你,不敢欺负你。”
她傻傻地看着他,明明他以前都很安静,这次说的话却这样让她紧张。是啊,她果然还是不够强大,才会让别的小朋友们欺负她。
保护别人之前要先保护自己,她记住了。只要她变得厉害了,以后邻居在议论他和余姨的时候,她就可以站出来喊一句“闭嘴”了吗?她看小区的阿姨打牌打输了,都是直接喊的这两个字,然后对方就不敢讲话了。
“好。”
余单麓放心地点点头,还没有转身,就听到面前的小姑娘抬起明亮的双眸问——
“余哥哥,等我上了一年级,你还会继续教我吗?”
那年,他们即将一起上小学。
小姑娘的脸比以前肉了一些,他很开。他希望她再胖一点点,健健康康地长大吧,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