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妍继续道:“其实,老爷知道大管家做的事,心里跟明镜似的。家里的太太知道,各处铺子的管事、田庄的庄头、就连依靠着东家过活度日的下人、附近的百姓也都知道大管家没干好事。可东家老爷还是一如既往地信任大管家、重用大管家。”
这个故事,怎的如此相似?
江舜诚一脸深思,片刻问道:“老爷既知大管家中饱私囊,意欲掏空他家,为什么还要纵之、任之?”
素妍仿佛在讲故事,心境平静,见江舜诚用心聆听,用意达到,放下心来,继续道:“有一天,老爷不行了,他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叫到病榻前。告诉他:我留着大管家,其实是要送你一份厚礼。”
一句话,如同惊雷入耳,只震得江舜诚浑身一颤。
这样的家之蛀虫,居然是东家老爷留给东家少爷的厚礼,这是什么厚礼?
“原来,这老爷是要将贪赃枉法的大管家留给自己的儿子处置。一来,少爷掌家后,处置大管家,可建立威信,赢人心;二,他可拿回大管家贪去的财富,振兴家业。这老爷真真是个聪明人,如此纵容,等同为儿子守住了家业。爹爹,你能猜到大管家及他儿女的下场么?”
大管家侵吞东家财物,这等背主之举,恐怕只会落到身败名裂、死无葬地的地步,连同他的家人、儿女,只怕也因他受累。
江舜诚对照自己,这些年,他做的一切,皇帝都是知晓的,应该说是很清楚的。他一直以为皇帝最器重自己、信任自己,不想皇帝的用意是如此?纵容他、宠溺他,一切都只是表相。
而他,是素妍故事里的大管家。
皇帝是要把他留给未来的皇帝处置,是将他作为厚礼留下去。
“大管家倒后,家中下人流传一句话‘管家倒,东家饱’。可见,为守住家业,聪明的老爷会用非常之法。”素妍垂眸,看着棋盘,唇角一扬,故作无意地道:“爹爹,我赢了!”
棋盘上,素妍以绝对优势胜了江舜诚。
这是素妍第一次下棋胜了父亲,她看似无意,面带笑颜,江舜诚的心底如电光火石一般地明亮起来,而同时,又似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在他自以为深受圣宠的表相下,居然会有这样的隐情。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个故事,突然被能预料的结局吓得后背发凉,冷汗淋漓。在炎热的夏天,连他自己都辩不清是被吓还是被热出的汗。
这个故事怎的如此的巧妙,就似为他而写。
过了良久,江舜诚呢喃问道道:“妍儿,大管家如何才能保住一家老小的平安?”
素妍嫣然一笑,眼睛明如星子,她看得出来父亲听懂她的故事,所以眼里才会惊恐与不安。“爹爹贵为当朝首辅丞相,明了老爷的真实用意,定有良策,女儿岂能班门弄斧。”
这是素妍第一次看到江舜诚魂不守舍的模样,今儿江舜诚不懂皇帝的失望,被女儿这么一点,顿时醒悟。这些年他仗着皇帝的宠信,为所欲为,大收贿赂,利用手中的权势为自己的党羽谋福。以为这一切皇帝都是不知道的,皇帝知道,跟明镜似的。
皇帝知道江舜诚干了什么,朝臣也知道江舜诚干了什么,就连百姓也都知道……
明明知道,还要纵容,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自己当成厚礼送给下一位皇帝。
江舜诚想到这里,坐立难安。
“爹爹,时候不早,女儿回阁了。”素妍起身,欠了欠身,出得书房,携了白芳翩然而去。临出书房的院门时,她突地回头,烛光剪影,映出江舜诚来回踱步的身影。
是被她的话吓住了么?
但愿,他能明白她,能避免江家最终凄惨的结局。
钱财本是身外之物,如果有朝一日成为灭门的由来,不如早些舍去。
江舜诚深思良久,越想到结局,心里便越是心慌。“来人,请大爷过来。”
不多会儿,江书鸿就到了书房。
紫芍倒了凉茶,江舜诚道:“到外面候着。”
江舜诚脸色苍白,眼神慌乱失措,更是坐立难安,好在知晓尚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鸿儿,为父这些年做的事你都知道。”
江书鸿默认。
长子知道,同党知道,对手知道、其他朝臣全都知道……
因为深得圣宠,就抛忘却了危险,要真如素妍所言,江家危矣。
江舜诚仰头长叹:“我做的事,我们府里的事,皇上也是清楚的。想想将来,为父还真是后怕啊。鸿儿,我们一家不能坐以待毙,亦不能留下千古骂名……”
素妍虽未明言,但这个故事却给江舜诚提了一个醒。他权势通天,就连众位皇子看到他谁不给上三分薄面,原来这样的宠之、任之、纵之,其实是拿他当成为皇家敛财、守财的工具。
他以为的荣华,不过是皇帝所赐。当今皇帝可以给,下一位帝君自然可以夺。
他在他们之间,只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他荣极一时还不知收敛,以为自己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无人可以奈何得他。越想越是后怕,越思越难安心,素妍的故事给她一个警醒,也让他顿时明白今儿皇帝为何如此古怪的表情。
江书鸿道:“爹,好好的,你怎地突然说这种话?”
“书鸿啊,我们的事皇上都是一清二楚的呀。你……明白吗?”
也就是江舜诚收受贿赂,利用权势为自己谋福,打压对手,诸多种种,皇上都清楚。
无论江舜诚做得多过,他还是能很好把握一个度。
“既然皇上知道,为何还任由父亲做了这么多年的丞相,让你位于百官之首,我……实在不明白。”
江舜诚将素妍说的话如实道出。
江书鸿听罢,笑道:“爹是杞人忧天,小妹不过是讲了从哪听来的事,你就当真了。”
江舜诚听罢这个故事是意外,是震惊,更是惊骇般的后怕,然,江书鸿居然会认为是杞人忧天。
不,不是杞人忧天!
江舜诚两朝为臣,他看过先帝驭臣之道,没有人可以功高盖主,亦没有人可以蒙蔽皇上,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原来皇帝一直都是坐在高位上看戏的人,而他便是那个可怜的、唱戏之人。真正主宰一切的是皇帝,现在的、将来的皇帝。
“愚蠢!”江舜诚愤愤地骂了一句,神色俱严,“你以为真是一个故事。妍儿这孩子,若不是女儿身,定是我江家最优秀的儿郎,她是看出了端倪,从她问为父‘什么是奸臣’开始,她就有了忧虑。”
人无远忧,必有近患。
素妍这是有意提点他!
也为他解开今儿皇上知晓他捐银,却面露失望与疑惑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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