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潜在瞧见甄慈恩、一众红颜那骤变难看的面色时,心底已有猜测。
结合那一个个古怪的名字,便晓得那五处怪相生发之地,必不是什么好的。
不过甄不痴却不觉,见自家妹妹不听话,便转头催自己身边那位女尼来说。
央不住情郎缠磨, 这女尼只得开口道:
“甄郎有所不知,这五怪相之地,实不是什么好去处。”
“纵是刚生发出来尚不足一年,还未孕出强横魔佛孽物,也非是我们能去沾染招惹的。”
“我所知也不多,只晓得那恶人国。”
“此地界内,云集四方大恶之人。”
“不论犯下何种罪孽,心中藏着多磅礴之恶念, 只消前往那处,狂奔百里,口中大喊【我愿放下屠刀】此句,便可入得那秘境恶国,只是从此便再也不出来。”
“传言那国中以恶念之强弱来决定等阶,不过能入那国,哪怕只是底层一民, 也必是毫无人性的存在。”
“我等心底纵有恶念,也不过是些嫉妒怨憎之小恶,不曾举起屠刀,哪怕喊了那句,也根本入不得恶人国。”
“何苦白跑一趟?”
女尼带了头, 其余红颜纷纷开口跟上。
为打消甄不痴的想法, 都往大恐怖说。
也在同时,陶潜脑海中响起袁公传音道:
“这些女娃娃所说大差不差,魔佛寺窃诸佛秘法, 逆修乱修,是以那魔佛地界, 渐生怪相孽地, 每一地,皆有其源。”
“如那阴隐山,对应大昭寺的光明山。”
“那恶人国,则对应转轮寺的善人国。”
“这些孽地伴魔佛而生,如今这钱塘地界既成了地上佛国,渐渐催发出来也属正常。”
“确都不是好去处,若是旁人,我会劝其绕开。”
“但你小子,我劝也无用,想来只一听,必会去了。”
袁公说完,再不言语。
果然,几乎是立刻的,陶潜体内生出变化。
自陶潜与郑隐一问一答,定计要做成那大事后,体内人道气运始终处于活跃之中。
此刻,更瞬息变作鼎沸。
诸多景象, 传递过来。
体内“禹鼎”、“谷神簋”蠢动起来,欲炼诸魔邪灵。
只一瞬, 陶潜明悟这五怪相究竟为何,也知晓这五怪相诞生的缘由,以及会造成的祸患。
眸中登时冷淡,杀意凝聚。
衡量了一下局势,以及自身战力,陶潜立刻有了决断。
对着众人,以及甄不痴便道:
“倒是缘法来了。”
“贫僧先前还疑,为何我夫妻二人会被绊在钱塘?”
“此时方知,除却与慈恩、郑隐的缘分外,亦有这五怪相的缘故。”
“贫僧欲印证所学,须往这五处地界走一趟。”
“累诸位陪同了,有此浮屠庇护,当无事。”
陶潜既然这般说,其余人哪里会反驳,只得纷纷应是。
倒是甄不痴,心情更佳。
他最擅洞悉女儿家的心思,自然瞧得出一众红颜知己是在故意恫吓他,是以也不将那些怪相放在心上。
尤其陶潜开口后,更觉如此。
是以他心底面上全无忧色,只一边瞧着浮屠外云卷云舒、高山过目的景象,一边心中慨叹道:
“这才是修行,与一众红颜知己,三两亲朋好友,翱翔天地,放浪江湖,东方丹丘西太华,朝游北海暮苍梧……真真是快活也。”
可惜,甄不痴这风月之念很快丧尽。
不止如此,仅半个时辰后,这位不痴佛子因眼前的一幕幕,径直陷入呆滞。
整个人,似都崩坏了去。
……
通天浮屠已飞至钱塘省,灵庭城。
此城临山靠湖,尚算繁华,城内有凡民三十余万。
尽管被引诱入钱塘的那些军阀乱兵,多数是魔佛寺眼中资粮宝材,但偶也有漏网之鱼。
数个时辰前,一支名为“血瓦军”的乱军来到这省内腹地。
此军首领唤作法照,乃是一邪僧,魔佛双修,麾下养了数千禽兽不如的僧兵,俱都身穿血袍,头顶红瓦,残暴嗜血,贪婪无度……在外省与人争权战败,逃窜至钱塘。因与魔佛寺一地位较高的魔僧有旧,被其放入省内。
谁料法照伤势太重,异化堕落,击杀旧友,其麾下一众禽兽僧顿时失控,顺势开始袭杀附近城池。
灵庭城,正巧倒霉被选中。
此时此刻,映入陶潜等诸人眸中景象:
满城废墟,遍地妖火,路边沟渠,堆满骨骸,残尸断臂,肝脑涂地……。
数千红袍妖僧在城中肆虐,这边沉浸杀戮,挨家挨户搜刮财货,那边劫掠美貌妇人或清秀男子锁了脖颈,牵成一串,竟当做是战利品。
最引人注目的,是城中正在横冲直撞,将所有禁法毁干净的“庞然大物”。
此物,作人形,着芒鞋,手持禅杖,肌肉虬结,已渐渐腐烂的身躯高达三丈,身上半是甲胄,半是袈裟,头颅硕大,面目狰狞,满口腥臭不堪的黄黑獠牙,额间更多出一颗充斥着疯狂意味的猩红血眼。
胸前,则挂着一串人头骷髅项链。
此人虽凶,但已异化堕落,且身上有多处疮口涌动着魔焰,更见得佛掌印、念珠印,深入血肉脏腑。
显然,他与人厮杀后遭了重创。
这或许就是为何,此刻他身躯佝偻着,在其背上赫然多出一副巨大马鞍,端坐着三位蜕凡妖僧。
一个颂念某种佛经,字字生光,化作法印钻入怪物体内。
一个用秘法钢钎刺穿其后脑,不断搅动着内里的脑浆,使得他发出哀嚎,同时控制他前进的方向。
一个则挥舞闪烁着雷霆的钢鞭,进行惩戒。
这些景象,任是谁都能看出正在发生什么。
陶潜扫掠一眼,杀意涌动,却并未立刻下死手将这些妖僧斩了。
那样,也太便宜他们了。
而是蓦地开口道:“阿弥陀佛!”
佛号响彻,浮屠降临。
恐怖威压落下,瞬间将城中除凡民百姓外,所有红袍妖僧都镇压在地,膝盖碎裂,趴伏于烂泥之中。
即便是那头已异化的妖僧,也照样如此。
“妖僧邪鬼,造孽如斯,皆该死。”
“只殒命之前,贫僧要你们先受一番业火焚魂之刑。”
话音未落,那通天浮屠上飘落朵朵红莲业火。
各寻了一妖僧,开始烧灼起来。
下一刻,无比凄惨的哀嚎响彻城中。
相比刀斧加身,或是旁的酷刑。
业火焚魂,更要痛苦何止百倍,万倍。
不久前还残暴嗜血,禽兽一般的血瓦妖僧们,此刻俱都是面目扭曲,疯狂哀嚎求饶起来:
“饶命,饶命啊。”
“杀了我,求求大师杀了我。”
“快,动手杀了我们,我们是畜牲,是禽兽,现在是最好报仇的时刻,杀啊。”
“杀了我,只要杀了我,什么都给你们。”
尽管妖僧们疯狂呼喊,却无一人愿意出手令他们解脱。
此省化作地上佛国,百姓们都有了些见识,知道佛门业火之威。
杀了这些妖僧,反倒是大便宜。
虽有了这些景象,但城中却并无多少真诚谢意,一众凡民百姓都不敢抬头去看那通天浮屠。
偶有胆大的,眸中也多是惊惧之色。
见此一幕,众人皆是不解。
能借人道气运洞悉人心的陶潜,自是能看出来。
但也不解释,只是默默下了浮屠。
也不施任何轻身之法,任由自己那一双不沾染任何尘埃的洁净双足,落入血污烂泥之中。
陶潜这举动,倒是让原本正在呆滞、崩坏中的甄不痴醒转过来。
这妄人,下意识便喊道:
“不可!”
喊完后,他也觉不对。
但却无有收回之念,只满面悲痛之色,连连哀叹道: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大师你若要救苦救难,施为些妙法神通便是,何必让自己那无垢佛体,沾染着凡尘污血腥浊。”
陶潜自是不理甄不痴,落入城中后。
看着眼前疮痍,深吸了口气,也不言语,只是径直挽起僧袍,也将自己当做是个凡人,开始帮助城中百姓救人、埋尸、清理污浊、修缮房屋。
初始时,尽管凡民们也都被这如同神仙真佛般的佛子降临凡尘的举动所惊。
但眸中恐惧,乃至于憎恨之色,丝毫不减。
陶潜所到之处,百姓们如避蛇蝎。
直至半炷香过去,见他毫无作伪,且那浮屠佛宝上一众神仙妃子女菩萨也都跟着下来一起救灾,无有任何诡迹,这才纷纷靠近过来。
又过一炷香,因陶潜没有使用任何神通法术,甚至于主动蒙了灵宝妙体自带的离尘净体之效。
陶潜也渐渐遍身泥血,汗尘覆发,一身狼狈,更添了不少割伤挫伤,瞧来哪里还有一丝一毫无垢佛子的风范,倒像是污浊血沼中打滚一番出来的脏僧。
这些改变,让仍旧坚守浮屠不下来的甄不痴愈加悲叹,口中不断喊着“暴殄天物”、“洁物蒙尘”云云。
而城中百姓,却都放下心防。
他们中为首的一人此时走出,是位苍老不堪的僧官。
身躯老迈,满脸悲苦之色,一双白眉似永远都皱着一般。
其对着陶潜颤颤巍巍施礼,道了一声佛号。
旋即,又问道:
“佛子打哪里来?欲往何处?意欲何为?”
陶潜好似一开始就是在等这位老僧现身,前来发问。
如今闻言,立刻郑重回了一礼。
而后一开口,答问同时,也顺势揭了这老僧根脚。
“贫僧无垢,打南海来。”
“入世历练,自度度人。”
“来此宝地不为旁的,惟愿只手覆灭此间孽地【恶人国】,欲让诸恶先偿业债,再尝恶果。”
“还望珈蓝护法行个方便,开了门户,允贫僧入内。”
“此国覆灭后,若珈蓝护法没个好去处,贫僧可为你引荐一二,不拘是自在寺还是观音寺,贫僧都有些颜面。”
这几句吐出,顿时令甄慈恩,以及那一众来历复杂的莺莺燕燕露出惊骇之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