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省,某处天穹,由大超度菩萨化作的通天浮屠正往那雨田县去。
浮屠之上,从省内诸多豪族、大派出来的世家贵女,仙子魔女,道门坤修,佛门比丘……这一众莺莺燕燕,姐姐妹妹,正围成一圈,或是吹箫弹琴,或是耳鬓厮磨,各用不同的方式,柔声安慰着居中一个风华绝代,但此时满面愁苦的佛子。
那佛子,不是甄不痴又是谁来?
另一侧,陶潜与云容二人相伴而坐,瞧来分外般配,真真是神仙伴侣,令人艳羡不已。
倒苦了甄慈恩,可怜这位甄家大小姐,孤苦伶仃无人理会。
而在旁人瞧不见的角度,始终宝相庄严的妙音女菩萨。
此刻却露出一脸嫌弃,虽未开口说话,但陶潜还是瞬息读懂好姐姐的心念:
“一个修情僧之道的傻秃子,一群愚蠢的女人。”
……
甄不痴现下有这般悲怆模样,倒不是他修炼情僧道,以至走火入魔。
而是在半日前,陶潜一行人离开那青竹县后,径又去了那金花县。
此县中也有一处孽地唤作【快活林】,这处怪相地的诞生时日在“钱塘五怪相”中最晚,自然实力和底蕴也最差。
只要陶大真人能入得其中,须臾就可将那些妖魔邪灵尽数斩绝,将整个孽地装入禹鼎,炼个干净。
然而问题便出在此处,他已入不得。
缘由也简单:陶大真人或者说无垢佛子这一重身份,在经过镇压自在佛子神秀僧、覆灭恶人国,火烧阴隐山这三个事迹后,声名愈加的响亮。
是说大部分护法伽蓝平素都爱窝在洞府中修行,却也不是真个消息闭塞到一无所知。
若是善神伽蓝,那自是好,非但不会阻止反而会渴望陶潜前去。
快活林外的伽蓝,却又是个恶的。
陶潜跺脚将其拘来后,不论如何威胁,都不愿开【方便之门而他又不能泄了根脚使用真言秘敕,或是律令魔这等神通手段。
思量一番后,便故技重施,遣出细作。
很不凑巧,甄不痴最适合。
这俏和尚本不愿掺和到打打杀杀之中,他先前提议逛怪相孽地,实是想瞧些怪奇的景儿。
哪里料到会是那些不堪入目的丑恶画面,好在他虽是修的情僧道,但那“情”却不是悲悯万物之情,只是风月情事的情。
旁的,他素来可宽心待之,这才没有异化暴毙。
不过他不愿也无法,陶真人只道一句:“甄道友莫要错过好事,入得此林,只怕你要乐不思蜀,快活无边。”
而后便抬手,将快活林内诸多异景,尤其是蚕女、蛛娘、狐鬼等等美艳妖物显化了出来。
“我去!”
甄不痴,斩钉截铁道。
他顺利以自己空蝉罗汉亲传,不痴佛子之名,召来那好似一头大肥猪,但又穿金戴银,满身脂粉的伽蓝护法,顺利入了快活林。
陶潜诸人,也借机附在甄不痴身上混入。
旋即在甄不痴暴殄天物的目光中,陶潜悍然出手,再度以“佛火心灯”之术将整片快活林连同在里面享乐的诸多魔僧邪修烧了个干干净净。
漫天佛焰内,谁也没瞧见,又有一件名为“六尘魔镜”稀罕佛宝落入陶潜之手。
“灭去恶人国、阴隐山、快活林后,我已得魔佛恶莲、无量寿泉、六尘魔镜这三件魔佛异宝。”
“如今,俱在禹鼎中受人道气运洗练。”
“过不多时,此三件异宝,都将蜕变为正经的佛门宝物,与我皆有大用处。”
“师尊所说无错,这的确是我错过不得的好机缘。”
“只不晓得,剩下的解脱城、骸泥岭中,又藏着何种宝物,何种丑恶?”
陶潜心底,闪烁着这些念头。
而甄不痴则仍在念叨:
“死了,都死了,那般多美丽、玄奇的女妖,竟都被一把火烧了去,大好皮囊化作黑灰。”
“我甚至尚未与她们相谈一二,聊聊风月,错过这等妙事,我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这位佛子,果是太痴。
已相处这么多时辰,还未想到陶大真人的不对劲之处。
换了旁人只怕早已反应过来,那位无垢佛子根本就不是将他当做知己。
正相反,分明是当做质子挡箭牌来用。
当然,也怪空蝉罗汉倒霉,哪里想到他们这一对师徒。
就这般凑巧,会遇上陶潜多宝这对师徒。
师尊坑师尊!
徒弟坑徒弟!
晓得其中真相的袁公和云容,皆为这师徒默哀一瞬,真真是纯纯两个大冤种。
……
未有多时,众人已至雨田县。
县外有一片石林,由无数根漆黑如墨,狰狞恐怖的怪石组成,深夜瞧来好似是鬼门关开了,无数头恶鬼蹲伏在大地之上,等待着吞噬生人。
钱塘五怪相之一的【解脱城正在林中。
通天浮屠隐匿气机,悬于天穹。
陶潜也不动手,而是再度看向甄不痴。
“甄兄弟!”
这三字入耳,不痴佛子顿时躯体一颤。
面露挣扎,连连摆手道:
“不可不可,无垢道友,不痴先前已害过那般多好妖精,这回再不能了。”
“甄兄弟莫误会,此地乃解脱城,城中无有美妖精,只一些害人的邪灵,唤作蛇妇人,恶毒的很,丑陋得紧。”
“贫僧倒愿亲自下去一趟,可我等连毁了三处孽地,造了些功德后,已在钱塘省内有了名声,我已瞧过一眼,此地的伽蓝护法也已堕恶了去,我若现身,只怕其宁死也不愿开方便之门。”
“是以,仍需劳累甄兄弟你走一趟。”
说话间,陶潜抬手将蛇妇人模样变化而出,乃是一个人首蛇身,半露着胸脯,满面阴笑的丑妇人。
甄不痴一见,即刻评价道:
“好丑的妇人,好浑浊的眼珠子。”
“也罢也罢,不痴再去一趟便是。”
话音落下,甄不痴下得浮屠,落入那石林内。
他虽不会驱神法,颜面却大得很。
只听甄不痴朗声道:
“小僧甄不痴,空蝉罗汉之徒,欲入解脱城一行,恳请此地伽蓝护法现个身,替小僧开一扇方便门户。”
“好说好说!”
“苦娘不知是魔佛子前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骤然回话,并现身在甄不痴面前的,赫然是一位女伽蓝。
只见其身着红衣,艳丽非常,妖冶貌美。
只是不知何故,面上竟有着两道血痕交叉,好似有什么狠心人用了剪子硬生生绞出来的,瞬息将这女伽蓝变得无比丑陋凶戾。
其怀中尚有一襁褓,内里似是裹着一个婴儿,也不知何故,那婴儿既无哭声,也无气息。
甄不痴离得近,一眼便瞧见那襁褓内分明是一个全身腐烂肿胀,好似被生生溺死的女婴,再看眼前女伽蓝那张脸,顿时被骇得后退一步。
见他这反应,唤作“苦娘”的女伽蓝眸中顿时闪过厉色杀意。
但很快想起这没礼数俏和尚的根脚靠山,只得又藏了回去。
甄不痴受了这一惊,再无兴致,一心想着结束此事。
于是依计而行,成功骗了这苦娘开门。
踏入门户前,甄不痴道:
“苦娘道友莫恼,汝解脱之时快了。”
不待这女伽蓝思索此言深意,不痴佛子已入城中。
他双脚刚踏足解脱城,身上辉芒一闪,一口布袋飞出。
陶潜云容,现身出来。
一挥手,又将甄不痴收入袋中。
此举颇无礼数,但后者却巴不得如此。
这数十个时辰内所见诸丑恶、悲惨世事,已渐渐动摇其佛心,再看下去,他怕是恨不得要学南方那些个仁人志士,将钱塘省闹个天翻地覆。
此时,陶潜才正色看向城中。
只见得红月当空,眼前耸立一座灰石城。
城内竟竖着无数尊枷锁木桩,每一尊木桩上皆绑缚着一个人族,男女皆有,俱是衣衫褴褛,面目苍白,骨瘦如柴,唯有那腹部都是古怪隆起,而嘴巴则被硬生生扯裂开来,露出黑幽幽的喉道腹腔。
大量散发着腥浊臭气,高达数丈的蛇妇人,端着缺口瓷碗,破旧瓦罐,游走在这些木桩之间,一碗接着一碗,一罐接着一罐,将一些浑浊不堪作膏状的毒药喂入这些人族口中。
伴随着吧嗒吧嗒的异响,所有人的腹部隆起更高。
而面色,只比那黄莲更苦。
这些,尚就罢了。
真正让陶潜眉头皱起,杀意涌动的。
乃是城中除却蛇妇人外,还可自由活动的两种邪物:
一为老尸,一具具皮包骨头,瞧来死于扼杀、溺亡、砍杀等等死法的老人尸骸,如同僵尸、行尸般在城中各处慢悠悠的游荡。
同时不断长大着嘴,以腐朽的声带发出嘶哑的声音。
都在喊着:“好儿子(女儿)……莫要杀我。”
或是另一句:“好儿子(女儿)……快些杀了我。”
二为婴鬼,一只只好似小兽般瘦弱,瞧来多数为溺毙的婴尸,手脚并用亦在城中游荡,他们有大有小,大的已算是稚童,小的则刚刚出生。
小的只能发出些许刺耳的哭声,而那些大的要么无声哭泣,要么则在哭喊,同样有两句。
一句喊道:“爸爸妈妈……不要杀我,宝宝想活。”
另一句喊:“爸爸妈妈杀了我吧,我们一起死,这样就不会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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