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之后,二人去给老鬼和连诀拜年,路上,莫青璃心里一直忐忑着,生怕老鬼见到她又要寻她过招,原本若只是自己一人便罢了,可是钟离珞还在自己身旁,若是让她亲眼见到自己被老鬼打伤吐血指不定得心疼成甚么样,依她昨夜对自己身上伤痕的心疼劲儿,莫青璃觉得,悬。
钟离珞会不会和老鬼打起来,虽然说打起来,自己肯定是帮钟离珞的……
“阿珞,今日的午膳我来做罢。”
老鬼太好此道,若是自己在他动手前先跟他说今日让他随便点,应当就不会动手了罢。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怎么掌心出这么多汗。”钟离珞牵着她的手,看她皱着眉头以为她还在方才之事心伤,后来却觉得她掌心越来越滑腻,似乎是在紧张甚么。
莫青璃左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口,道:“没甚么,今日天气比较暖和,我有些热。”
话音未落,忽然寒风大作,带了湿意的风卷了梅枝上的薄雪直直钻入刚扯开一些的领口,莫青璃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钟离珞清淡的眉眼攒出一个明媚的笑来,手搭上莫青璃的衣襟,扶好:“……莫要着凉了。”
莫青璃:“……”
将近卯时,老鬼的房门紧闭,莫青璃与钟离珞对视一眼,疑惑的走到房门前,刚准备敲门就听见“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出来的是身形挺拔的连诀,那双幽蓝的眸子沉沉,仿佛一潭幽静的湖,风吹进去也带不起一点波澜。
在见到莫青璃的那一刻,雾霭却尽数散去。
“师叔新年好。”
“师父新年好。”
二人站在门口给连诀躬身行礼。
“新年好,新年好!”连诀眼里掠过一丝惊讶,紧接着似乎就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又难得有些局促道:“这大过年的,也没给你们准备礼物,当真是师叔的不是了。”
莫青璃忙道:“不必了师叔,您上回送的见面礼已经够贵重了,再说我和钟离,也不缺甚么,阿珞你说是不是?”
钟离珞在一旁附和道:“汐儿说得对,都是自家人,师父不必如此见外的。”
“可是……”连诀还待再说些甚么,莫青璃忙岔开话题道:“师叔,青璃昨夜在京都的卿云阁见着连城了,这事师叔可知道?”
“你说的是‘芸娘’罢,这孩子天资很好,就是平时性子顽劣得很,总也没有个定性,在卿云阁偶尔跳跳舞也是贪玩”,连诀说到这忽然露出个无奈却饱含宠溺的笑来:“听说最近又喜欢上个人,天天围着那人转,定倒是定下来了,可如今就更不把我这个义父放在心上了,女大不中留啊。”
说是这样说,可莫青璃看连诀的表情,明显是很宠着连城这个义女,就是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连城喜欢上的是个同她一般的女子。
“师叔,我瞧连城可是天天记挂着您,青璃和连城在一起的时候,老是听她提起您,说您有多疼她之类的。”
连诀嘴角忍不住上扬,口里却仍是道:“少诓我,她我还不知道么?还记得有我这个义父就不错了,成天心都在别人身上。”
真正看做自家孩子的人,就是自己随便怎么损都可以,却容不得别人说半句不是。
与钟离珞交握的左手指尖传来轻微的压迫感,莫青璃咳嗽了一声,道:“师叔,老鬼在里面么?”
估计这女人昨夜的醋还没吃完,还是暂时不要提连城比较好。
“我在这里。”
没等连诀回答,老鬼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还是一身满是补丁的灰布粗衫,腰间悬着个土黄色的酒葫芦,只不过那双狡黠的小眼睛却有些郁郁的,不复往昔的灵动光彩,原本莫青璃还有些担忧老鬼见到她会寻她比试,如今看来倒是杞人忧天了。
莫青璃装作一脸嫌弃道:“你怎么过年也不换身新衣裳,我不是着人替你置办了么?”
原以为他会反驳,会同往日一样与自己顶嘴,意料之外的,甚么都没有,沉默的有些诡异。
只安安静静在门口站着,老鬼身量并不短,只是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老是没个正形,弯腰弓背的,如今笔直的站着身影猛然高大起来,衬着他随风飞扬的雪白头发和大长胡子,仙风道骨,终于有点像传说中的出世高人了。
老鬼深深的看了一眼身前站着的徒孙,眉宇间的担忧越来越浓。
这孩子,终究是躲不过么?
昨夜自己逛完夜市提了一葫芦上好的女儿红在京都最高的观星阁赏月饮酒,谁知抬头不经意间看到了那种星象。
莫青璃给老鬼这深沉的一眼看得云里雾里,道:“老鬼你怎么了?怎么忽然这么正经?”
老鬼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小眼睛眯起来藏起了眼里的隐忧,立马恢复了原先老顽童的模样,道:“我甚么时候不正经了,饿死了饿死了,你这个徒孙怎么当的,要把师祖饿死不成?”
“我这不是来叫你用早膳么?”
莫青璃真心觉得自己想太多,倒是一旁的钟离珞看着老鬼神情复杂。
正月里,连下了好几场大雪,整座非城都给封在了冰天雪地中一样,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白日里街道上也是空荡荡的,只有商铺的旌旗在寒风里独自招摇,连带着人的心情也抑郁起来,特别是老鬼这种孤家寡人而又爱热闹的,就更加抑郁了。
月末,大雪终于停歇,天空青碧如洗。
老鬼在京都呆了一个月,若不是这个月连绵大雪,他早就离开京都了,哪里呆得住这许久。
正月二十七日夜,观星阁,高处星辰璀璨,远处有暗影群山。
“老鬼,我来了,你找我有事?”
离开京都的前一天夜里,老鬼忽然让莫青璃亥时到观星阁去,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她说,莫青璃看他的样子不像说笑。
老鬼不似往常一般与莫青璃东扯西扯的,单刀直入道:“除夕之夜,我曾经在这里看见天有异象,原本没打算告诉你,只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星象愈发诡异,我离京在即,想想还是必须告诉你,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你且随我过来。”
京都的观星阁建在皇城东北角,高二十五丈,共十层,檐牙高啄,钩心斗角,是宫里钦天监用来观测天象,占卜吉凶的地方。
老鬼领着莫青璃走到观星阁的观测台,手指着正北的星空道:“大约半年前,也就是你来京都之时,紫薇正宫里出现了两颗帝星,也就是你和皇帝,你现在再看看。”
莫青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见有一颗星星明显黯淡了许多,而且正在脱离北斗星盘,往西方移动,她微微笑道:“那颗星运黯淡的星星就是我么?原来不是帝星就暗淡成这个样子。”
话音未落,就见那颗已经无甚光芒的星星周遭忽然红芒大涨,夜空本就是墨黑色的,而且其余星辰基本集中在了东南北三个方向,整个西方只看得见她这一颗星辰,于是这道红光显得格外的亮,也格外的阴森。
那光只闪了一下便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莫青璃嘴角的淡笑慢慢隐去,薄唇抿成了一条线:“这就是异象?这代表甚么?”
老鬼道:“偏离紫薇正宫,说明你如今无意帝位。而照常理,你这颗星辰应该湮没在北斗星盘周边,融合到更大的星盘之中,可现在却偏离到代表沉寂与死亡的西方,甚至时有红芒,这颗星,已经演变成妖贯孤星,也或者说,它原本就注定是这样的结果,而你却承载这颗星的星运。”
“所以呢?”
老鬼定定望着那颗孤星,捋了一把自己生得茂密的大白胡子,叹了口气,道:“大劫将至,江湖之祸。”
莫青璃哂道:“意思是我会祸害江湖?我这么大本事的么?”
她不觉得自己有危害江湖的可能性,其一,她武功高,可是比她武功高的江湖人士也不是没有,就比如她师父君曦和师祖老鬼,连诀没有比试过但毕竟也多了二十年的功力在,还有神秘的弑楼楼主弑天,既然能那么快灭了原先的“一月杀”取而代之,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物;其二,她虽不是良善之人,但也绝不会滥杀无辜,危害江湖,不至于。
老鬼抓了抓头,道:“唉,事情没到那一步,我也与你说不清楚。你只要记着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江湖事小,你事大。”
莫青璃明显从老鬼这句话里听出了些别的甚么。
“甚么是……保护好自己?我会怎么样么?”
“我没跟你说么?”老鬼惊讶道。
“你跟我说甚么啊,这半天了你就说了我会祸害江湖,让我好好保护自己,中间的转折在哪里?”
这老人家还是忘东忘西的。
“是这样,与其说是江湖的劫数,不如说是你的劫数。两年之内,你必遭大劫,天定的生死劫。”
莫青璃宽袖下的手指颤了一下,面上却一脸狐疑道:“真的假的?”
语气轻快。
老鬼只是定定的瞧着她,小眼睛里竟然起了一层朦胧雾气,看不出一丝玩笑的意味,莫青璃心下了然,他说的是真的,老鬼虽然常常不着调的东拉西扯,可是从来不会拿生死来说笑的。
他摘下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口闷酒,不是女儿红,是新打的烈酒,酒灌下肚去,如今早已冰冷。
老鬼转过头,不忍再看莫青璃年轻至极的脸,声音有些涩然:“小璃,你会死的。”
寒风从高阁上呼啸而过,将老鬼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裹挟在里面,无比清晰的灌入了莫青璃耳中。
“是么?”
她声音冷得像一块冰。
莫青璃垂下眼,视线落到了自己长靴的黑色缎面上,边缘用银线挑出一朵雪色木槿花,星光流淌之下静然盛放,是钟离珞一针一线亲自加上去的。
“我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