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淮阳说了许久,视线却一直落在窗外没收回来过,直谈到莫连玥出嫁时,才转回到莫青璃清隽年轻的脸上,目光留恋。
“你与你娘很像,生得一样好看。”
或许也一样固执。
莫青璃只是微微点头,转头便去看钟离珞,她料到她必定从莫淮阳话中也发现了甚么。
钟离珞这才将袖中短剑取出来,两手托起奉至莫淮阳面前,从容问道:“不知外公可识得此剑?听阿璃说是她娘生前的遗物,名唤‘青璃’,阿璃便以此剑为名。”
“青璃”两个字钟离珞说得很慢,那双幽邃深湛的黑眸定定的望着他,洞若观火。
莫淮阳面色终于大变,若说方才只是怀念的沉痛,现在便是有些猝不及防了,满满的都是不可思议。
“它怎会在你这里,我当年明明已经退回去了。”
“甚么退回去了?”
似是触到了莫淮阳的隐痛一般,他垂下头沉默,神色更是暗淡了不少。
“聘礼?”一旁静默的莫青璃忽然低声道,似是自语,可又分明不是。
莫淮阳缓缓闭上了眼,似是默认。
钟离珞朝莫青璃讶异的投过去一眼,莫青璃也偏头看着她,眼中含笑,收在宽袖中的手蹭过去轻轻碰了碰女人的手背。
转而莫青璃又提高声音道:“是聘礼么?外公?”
莫淮阳睁开眼,长长叹出一口气,眼角似有浑浊泪水,道:“你猜的不错,的确是聘礼。四十多年前,洛城的伽蓝庄与铸剑山庄齐名,家主与我乃是八拜之交,两家走动亦是频繁。伽蓝庄家主有一独子,名唤南清筑,比你娘莫连玥年长两岁,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幼时更是形影不离,当时大家都道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清筑那孩子更是痴心一片,对你娘极尽体贴。你娘及笄后,我曾私下问过她成亲之事,她只道年岁尚小,想多玩两年,却并未拒绝。”
“毕竟是真的年岁不大,我便由着她去了。自及笄之后,你娘每年都会下山游历一番,十八岁那年,清筑那孩子忙于接任庄中事物,并未如往年一般陪同于她,也正是在接任庄主之后,清筑带着那把稀世的短剑和各式聘礼来山庄正式提亲,这对两个孩子来说原本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我便点头答应了,可谁知就是这次下山,你娘遇到了你爹,也就是靖王爷。”
莫淮阳缓了片刻,才继续道:“得知我已答应她与清筑的婚事,你娘并不曾怪罪于我,只是伏在我膝上痛哭出声,说她这次下山喜欢上一个人,短短数月已情根深种,互许终身。我如遭雷劈,我竟错了么?问她对清筑究竟是何感情?要知那时清筑那孩子已经在伽蓝庄满心欢喜的准备大喜之事了。可你娘只是哭着道:‘虽不过兄妹之情,可若是没有山下那个人,我这辈子定是会嫁与南大哥的,毕竟世上没有谁比他待我更好,就是山下那个人,也未必及得上他,可感情的事情,不是根据谁对谁更好就能够选择的。’”
钟离珞偏头与莫青璃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皆看到了庆幸,感激上苍,让我成为你最爱的人,也是对你最好的人。
房中,莫淮阳凄怆而沧桑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你娘问我怎么办?我当时心下悔恨,玥儿她娘又过世得早,我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更不知如何是好。要去向清筑那孩子退亲么?二十多年来,我待他亦如亲子,你叫我怎么忍心?可不退亲的话,伤心的却是我自己的女儿,我便由她选择,若是她选择退亲,我便是拉下这张老脸,与伽蓝庄决裂也定不会让她心伤半分,可你娘没有选。也就是那时,你娘在院中种下无忧花,改名‘无忧居’,望“一梦无忧,往事皆休”。我知她心思,她若遵循本心,便是负了十九年来一直陪伴身旁的清筑,毕竟这么多年清筑早已认定了她就是自己的妻子;可若是选择成亲,更是负了山下那个人。”
莫青璃唇齿间终于溢出一声叹息,轻声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莫淮阳抬手揉了揉自己皱巴巴的眼角,顿了顿,道:“确是如此,于是这事只有一直拖着,直拖到婚期将近,我以为此事尘埃落定,你爹却来了铸剑山庄。后来,我不知他们三人之间到底发生何事,就在成亲的前一天,你娘跟着你爹离开山庄去了京都,清筑那孩子则一身落寞的到我面前,退了这门婚事,此后,清筑一病不起。后来的后来,伽蓝庄败落,在江湖销声匿迹,南清筑再不见影踪,说起来,是我对不住他。”
钟离珞手上的影麟被莫淮阳拿过去,粗糙的手掌在剑格处温柔轻抚,眼神惆怅,道:“你们先前说错了,这把剑不叫‘青璃’,而是‘轻离’,因是赠与我莫家小姐,全名便唤作‘莫轻离’,清筑借此剑许下他作为男子一生的诺言,奈何只应了后两字,心爱之人终归嫁作他人妇。我先前刻意隐瞒此事,只是因为此乃我人生最大的错事,不想再提及,至于这把剑如何又回到你娘手上,外公不甚清楚,可能是清筑那孩子又给她了罢。”
思及此,莫淮阳沉重的心竟轻了一些,眉心舒展些许,将影麟交回到钟离珞手上,道:“若是如此,许是清筑那孩子终于放下了。”
钟离珞眼神瞥见莫淮阳眼里些微的释然,漆黑洞察的眸子闪过一丝隐忧,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而莫青璃微微眯了一下眼,问了个似乎与这段往事相关却又无关的一个问题,她问莫淮阳道:“外公,这些年,南清筑可曾回来过?”
莫淮阳圆眼微睁,似乎很惊讶她有此一问。
莫青璃继续道,给出了一份合情合理的回答:“既是我娘负了他,青璃想知他近况如何。”
莫淮阳这才道:“十年前,清筑回来过一次,还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他与鼎天亦是结义兄弟,那小姑娘便拜鼎天做了义父。”
“那这七年来,他有没有再回来过?”
“不曾。只不过那唤作云幽的小姑娘倒是常来,我先前以为那小姑娘是他的女儿,负罪之感因此卸下不少,后来听云幽那丫头说,清筑不过是她的一个师傅而已。”
听得此言,钟离珞与莫青璃眼中俱都一副了然神色,连云幽公主都随着南清筑来过铸剑山庄,那就更没有错了。
时间吻合,动机吻合,身份则更是,南清筑,果然就是那个人。
二十年前进入朝廷的吏部尚书竺南青。
原先以为他不过是先帝手下的一枚棋子,如今看来,谁是谁的棋子,还真是说不准了,那么他如今呢,又是死是活?
当真是被先帝灭口了,还是其他,想到这里,莫青璃心里终于有些惴惴不安,却又被她强自压了下去。
回房之后,钟离珞给自己和莫青璃一人倒了一盏茶,递到她唇边,笑问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猜出影麟剑是聘礼,想不到我的汐儿也如此聪明。”
莫青璃也不伸手去接,身子前倾顺着杯沿抿了一口,嘴唇移开,清澈明亮的浅褐色眸子轻轻滑了一下,落到钟离珞饮过清茶水泽莹润的薄唇上,而后定定的瞧着她,一字一顿道:“就、不、告、诉、你。”
钟离珞知她是临时起意,闺房之乐本无定格,便也看着她,手扶着光洁的下巴,目光轻佻。
“你若再不说,我就……”
莫青璃眼里分明漫上轻柔笑意,却仍挑衅道:“你待如何?”
钟离珞站起身,步态轻盈,走到莫青璃身边,徐徐坐到她腿上,右手若游鱼探到她颈后勾住她的脖子,左手则两指挑起她的下巴,贴着她的唇开口,语调也同样轻佻蛊惑,低喃道:“我待如何?你若再不说,我自然是……亲你了。”
莫青璃深吸了一口气,眼光流转之际,眉目间妖娆倾泻,低声回道:“那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
女人唇瓣间溢出一声轻笑,道:“是么?我会让你说的。”
左右无事,无忧居也无外人,关起门着实腻歪了好一会,二人才说起正事来。
莫青璃走到她娘房里那张书案旁,地上立着一个青花大瓷瓶,里头卷轴林立,拆开一卷卷画轴,可以看到画上青衫若水的女子,美得惊心动魄。
春山如笑眉如语,秋水为骨玉为神。
与莫青璃足有七分相似,只是眉眼不如她那样冷冽。
有的画只有一副背影,绘着紫槿的油纸伞,伞下女子身形俊逸,脑后束蓝色发带,耳旁的长长发丝被微风细雨带得飘起,竟是比先前那副更为动人。
便是不懂画的人,都能看出这些画中满满的情意。
钟离珞目光落到左下角的落款上,赫然是“清筑”二字。
莫青璃方笑道:“你先前说我聪明,哪里及得上你,我若不是昨日闲时翻到这些画,如何能想到我娘当年竟有个青梅竹马。”
钟离珞也笑:“若不是你暗自引导老庄主回答你精心准备的问题,我又如何能猜出来。”
莫青璃面上浮起一层绯意,道:“咱们能不能不要这么互相夸赞,若让旁人听见,当说我二人脸皮赛过城墙了。”
钟离珞倒是坦荡,道:“自家媳妇,我难道还夸不得?我偏要夸。听好了……”
说完便装模作样清清嗓子,似要大肆夸赞一番,莫青璃忙笑着扑过去捂住她的嘴。
钟离珞顺势捉住她的手握在手里,清淡眉眼含笑,刚要说些甚么,房门却被敲响了。
“谁?”
“庄主请二位姑娘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亦可名为听外公讲那过去的故事,更确切的说是从外公口中套那过去的故事,所谓“妻妻同心,其利断金”。
青璃实为“轻离”。
知道自己珍爱多年的宝贝被他人夺走的感觉么?莫连玥十八岁下山那年,南清筑刚及弱冠接任庄中事物,是以没有陪同。放在言情小说中他就是温润如玉的痴心男二,永远是对女主最好的那个,却永远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每次我都好想说,放开那只男二让我来。
我用十九年的时光来等待你盛开,最终却盛放在他人手心。夺妻之恨,你让他怎能不怨?
前阵子有句流行的话怎么说来着:嫁女儿的感觉就像辛辛苦苦种的白菜被猪拱了,当然我不是说靖王是猪,他也是好人【参照言情小说男一。】
莫连玥嫁人之后,南清筑大病,而后改名入京。若他就此一蹶不振或独身归隐,那他就是文里一个炮灰路人甲,看我第一卷花那么多笔墨提及这个人,就知道他是妥妥的“男一”了。【皮埃斯:此“男一”非彼男一,与两位女主无感情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