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两人各自无眠,第二日用早膳的时候,莫青璃忽然提议想去洛城的大法寺,钟离珞筷箸停顿了一下,毫无疑义的同意了,一路上,二人都默契的不再提起昨日之事。
大晋尚佛,是以民间佛寺庙宇广布,而大法寺历经几朝,年代悠久,是晋国最负盛名的佛寺。
大法寺浩浩荡荡的占据了一整座山,山间林木郁郁葱葱,一株株养得青翠欲滴,初夏时分,林间走着多少有些凉意。
地势算不得平坦,千百级台阶蜿蜒而上,极目望去才能瞧见顶上掩映在绿影中的巍峨佛寺,山道上拾级而上的香客络绎不绝,有拖家带口的,也有独身一人的。
五湖四海、国泰民安。
钟离珞一手揽着莫青璃的肩,将她护在山路的里侧,避免她被拥挤的人潮碰触到。
越离得近了,远近传来似有似无的诵经木鱼声,融化在一片蝉鸣鸟叫里,山顶上香烟袅袅,“佛门清净地”的感觉扑面而来。
大雄宝殿正中央供奉着铜鎏金的释迦牟尼佛像,雄浑庄严。佛陀结跏趺坐,手持禅定印,他面容沉静、神态安逸,略微俯首,以一种仁慈的眼神下视着众生。
莫青璃笔直的跪在蒲团上,然后双手合十,深深的将头埋了下去。
谦恭,又卑微。
钟离珞立在一旁,看着她身子几乎弯成一道弓,听见她虔诚的自语声:“弟子深感罪孽深重,甘堕十八层地狱,不得往生。以前枉死在我手下的人,弟子愿日夜诵经,为之超度,愿他们来生一世安稳,太平喜乐。”
她想起在京城一朝高中、肆意张扬的翩翩状元郎,想起在白雪纷扬中身姿飘逸、抿唇浅笑的黑衣少女,想起她在云梦山竹林中舞剑如鸿,行云流水的蓝色身影,想起她不经意间眼眸流转,轻嗔薄怒,无不牵扯着她的心魂。如今这些记忆都像是隔了另一个世界般,看不见也摸不着。
那个走马天地间、不为世事所扰的美丽女子,叫她怎么同现在这个一脸忏悔,卑微而脆弱的跪在一方小小蒲团上,不住念叨着“罪孽深重”的可怜人联系在一起呢?
世事风云变幻,总不是你我能够预料到的。
钟离珞不信佛,她知道莫青璃也不信佛,只是想从中得到救赎罢了。
莫青璃在佛前静静的跪了很久,才站起身走到一旁闭目诵经的年轻和尚旁,先施一礼,才问道:“小师父,请问主持僧无大师在么?”
小沙弥仍旧闭着眼,捻着手里长长的佛珠,唱了句佛号:“阿弥陀佛,施主找主持何事?”
“并无要事,只是旧时我家中大哥曾来此请主持大师加持过两块平安符,是以小女子想见见大师,盼他能将其中详细告知于我。”
“逝者已矣,何必执着于虚物,心中无物,则无不有之。施主……”小沙弥慢慢睁开眼,显出一双古潭般沉静的眸子,波澜不惊的盯着她,莫青璃只见眼前一花,腰间那块平安符便给他捏在了手中。
以莫青璃的眼力竟没有完全看清他的动作。
钟离珞往前跨了一步,挡在莫青璃身前,神情警惕的盯着那小和尚。
小和尚细细端详了那块平安符,眉宇间露出一点慈祥的笑意,同他那张年轻的脸说不出的违和,但却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不一会儿他将平安符还给莫青璃,道:“佛曰众生皆苦,唯人为最,因思而知,因知而苦,因苦而坚,因坚而悟。施主,若觉罪孽深重,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莫青璃笑笑:“佛门也收女弟子么?”
和尚道:“佛祖渡人,眼里只有人。”
钟离珞瞳孔刹那间收缩了一下,一只手状似不经意的搭上莫青璃的肩膀,只有莫青璃知道她手上使了多大的力道,几乎要将自己的肩胛骨生生捏碎来。
莫青璃倒也觉不出疼来,她觉得自己可能是不正常了,肉体上越疼,她心里反而有一种畅快的感觉,不然她满腔的怨悔要如何排解呢?
然而,斩断尘缘,断绝七情,清尽六欲,她暂时还没那个打算。
还未等她开口,身子一转,紧接着唇上传来压迫的触感,旋即听到钟离珞冷冷的嗓音:“她尘缘未了,怕是不能跟你修佛。”
钟离珞拉过她的手,不容拒绝道:“走。”
和尚也不恼怒,神色平静的瞧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万物皆是我,我即是万物,心中有佛,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的。
只是……
和尚皱眉,开口叫住了两人。
钟离珞护犊子似的将莫青璃护在身后,又像是防什么猛兽似的将和尚挡得远远的,和尚瞧着一脸防备的钟离珞摇摇头,露出个怜悯的神情,嘴唇无声的张合了几下,道:“施主,你来路坎坷,极易陷入偏执而不自知。贫僧送你一句话,当引以为戒: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拨云见日,得而复失,顺其自然,凡事切莫强求。”
来路坎坷?
钟离珞目光一肃,抿唇一言不发,再看向身侧的莫青璃,见她神色并无异样,才察觉那和尚似乎并未真正开口,像是有了什么法子只让自己一个人听见。
这和尚,到底是什么人?瞧他外表年龄大约只二十五六,然而功力深厚至此,又一副修得大道的模样,恰好此时正值饭点,一旁的另一个和尚上前来,道一声“主持方丈,该用膳了”。
二人这才明白这小和尚正是莫青璃方才要找的僧无大师。
之后,和尚赠了莫青璃几本经书,正如她在佛前所言,莫青璃开始深居简出,日夜诵读抄经,手里也常常捏着檀木佛珠,不知是在超度别人,还是在超度自己,好在这样的生活让她眉宇间的沉郁散去了不少,钟离珞看在眼里,心中也暗暗松了半口气。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莫思妤从铸剑山庄传来一封书信,大意是说灵霄山庄的凌宇集结向天笑、施无情、少林寺、峨眉、七星坊、崆峒各门派正准备大举讨伐她,要她事先做好准备,自己会在那方里应外合云云。
——树欲静而风不止。
莫青璃接到信只是垂了垂眸,手指捻动着檀木佛珠,一颗又一颗,看破世事似的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便将信放到香炉里烧了。
若是前两个月,恐怕莫青璃会一脸倨傲的说“我岂会怕他们?要杀我,也不掂量着自己有几斤几两,哼,不自量力”,短短两个月,便将一个少年人的锐气尽数磨去,十七岁的人,神色不动间却已染上了几分老人行将就木的暮色。
“阿珞,你替我修封书信给师父,问问有没有人扰她清净?若是有人到了云梦山,当真是我这个做徒弟的无能了。”
钟离珞:“……”
火舌舔上来,莫青璃松开捏信的手指,静静的看着信燃烧殆尽,化为飞灰。
耳旁却没有意料中的回答,莫青璃疑惑地转过身:“阿珞?”
钟离珞偏过头,极快的眨了几下眼睛,问道:“怎么了?”
“我让你替我修封书信给师父,问问有没有闲杂人等扰她清净,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适?我去帮你把连城叫过来。”
莫青璃二人仍旧是住在渭城的临江仙,连城没什么要事也在她们隔壁住着,正好陪陪长安。有个现成的大夫在,莫青璃自然不会弃之不用,当下便要去请她。
钟离珞忙拉住她:“不用了,我身子好得很。”
“那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没事。”
“逞强。”
莫青璃不由分说,直接拉着她去连城房里了。
连城正抱着长安低头不知说些什么,长安坐在她腿上笑得前仰后合,一见莫青璃二人过来,跟猴儿精似的麻溜地蹿下来问好。
莫青璃揉了揉长安软软的带着奶香的脑袋,笑道:“你们在说什么?”
长安笑嘻嘻道:“红孩儿大闹天宫!”
莫青璃“咦”了一声:“什么时候大闹天宫的变成红孩儿了?”
连城笑着把话头接过来:“我觉着世人讲来讲去就那几个人,没意思,便帮她将故事都融合了一下,红孩儿可以劈山救母,为什么就不能大闹天宫了?”
“等等,红孩儿劈山救母?”
长安一本正经的娓娓道来:“从前有座五行山,山下有个妖孩儿,名唤红孩儿,那红孩儿无父无母,独自长到十八岁,土地公公便将他的身世告知于他,女娲娘娘跟前原有两名侍者,他娘先祖便是其中之一的大白蛇精,他娘先祖陨落后有了他娘,名唤白娘子,白娘子触犯天条被镇压在华山之下,于是红孩儿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停停停……快别说了。”莫青璃险些在原地绊了一跤。
长安一脸崇拜的望着连城,又对莫青璃道:“莫姐姐,我觉得连姨讲的故事比外面说书先生还要好。”
连城笑眯眯的,一脸受用。
莫青璃挑了挑眉,心说:可不是么?哪个说书先生能够把西游记、白蛇传和上古神话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