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戴上武冠的第三天、贾午“赏”了他一块玉佩的次日,一个叫做刘嵩的侍御史露表弹劾中书监华廙“暮气”,非但工作效率太低,还颠三倒四,缓急轻重不分,中书庶务一团乱麻,皆华某人之过也,他很该“知所进退”,回家抱孙子去。
刘嵩的指责很含混,通篇也没说出华廙到底犯了啥具体的过错,但又露表以闻,唯恐人不知,明眼人都晓得,这是专门过来打华长骏脸的;而刘某人为啥要跟华某人过不去,十有八九,背后有人指使,而这个“有人”,又十有八九,出自太傅府。
大伙儿默喻:杨文长来找回场子了!
华廙立即上表,自劾“德薄、才弱、年朽”,告老,并交还观阳县公的印绶。
朝野目光,再次萃集。
之前,何云鹤的任命,已大大落了杨文长的脸面,若华长骏之去留,杨文长再不得志,那可就——
嘿!
过了两天,诏书颁下,大致措辞如是:
“中书监廙年未致仕,而逊让不已,欲及神志未衰,以果本情,至真之风,实感吾心。今听其所执,以公就第。”
“给亲兵五十人,置长史、司马、从事中郎掾属;及大车、官骑、麾盖、鼓吹诸威仪,一如旧典。给厨田十顷、园五十亩、钱五十万、绢五百匹;床帐簟褥,主者务令优备,以称吾崇贤之意焉。”
云云。
有趣。
虽然批准了华廙的退休报告,可是——
非但未对华廙做出任何指责,反倒慰谕备至,皇帝自称“吾”而非“朕”,如对家人友朋。
华廙致仕的待遇,也完全符合一位县公“荣休”的标准。
交还观阳县公印绶啥的,自然提都不必再提。
杨文长确实赶走了华长骏,但他真“得志”了吗?
不管咋说,中书监的位子空了出来,接下来,便有一番人事迁转调动。
中书令何劭转中书监,散骑常侍蒋俊转中书令,给事中杨邈迁散骑常侍。
中书令转中书监,题中应有之义,没啥可说的,但何劭不论做监还是做令,都是个甩手掌柜,因此,实际主持中书省的,便由监而令了。
新官上任的这位蒋俊,在门下的时候,位份虽同段广相同,但一切仰段广鼻息,也即是说,打现在开始,中书省也为杨文长直接掌握了。
于是,有人以为,何云鹤一役,是杨文长的“失之东隅”,现在“收之桑榆”,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对了,这个蒋俊,与太子寝殿中替何天更衣的那位低阶女官,同姓名也。
接蒋俊位子的杨邈,原职给事中官五品,一跃而为官三品,“超迁”惊人。
但是,一来他是杨骏的族人,二来,何天由白身而散骑侍郎,旱地拔葱,直上云霄,才是真正惊人的“超迁”,杨邈的任命,颇有些“还以颜色”的意思?
对于这几项人事,式乾殿都很痛快,没有任何留难,一切流程,皆仿佛从前。
*
刘嵩上弹章,何天投剌。
投剌的对象,张华。
何天原本的计划,先拜访张华,再拜访卫瓘,白马寺幽会繁昌公主、卫瑾,等于先拜访了卫瓘,因此,第二天,第一时间,造访张府。
何天着急见张华,除了他对皇后说的原因外,更重要的,是有自己的私意。
不出所料,名帖递进去没多久,门房便回转来,“侍郎请。”
主人在书房延客,对揖已毕,客人的礼数却未完结——
跪下,伏地,双掌交叠,抚地,额触手背。
张华大出意外,张、何的资望、名位固然悬隔甚远,可也没必要行此大礼?
连忙伸手相扶,“当不起!快请起!”
“天无状,特向仁公请罪!”
张华一怔,“从何说起?云鹤,起来说话!”
称呼由原本的“何侍郎”变成了“云鹤”。
何天打蛇随棍上,“仁公”变成“茂公”,“是!茂公!”
主客对坐,侍婢奉茶。
何天心中感慨:对面这一位,文武兼资,灭吴督幽,谋谟之勋,抚戎之能,着于天下;坟典之外,图纬方伎莫不详览,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手造晋史及仪礼宪章,真正名重一世,众所推服!
其形貌却如此平实朴素——我还以为,必是羽扇纶巾一类人物呢!
“云鹤,”张华微笑说道,“你把我弄糊涂了——何罪之有呢?”
“天惭愧,为保首领,不能不冒充茂公故人——这就是罪了!”
张华目光微微一跳,随即展颜,颇感兴趣的样子,“哦?怎样一回事呢?”
何天乃从假扮太子说起,一直说到,刘卞终于被他说动、不执行太子指令、放他去同中使汇合为止。
期间细节、对话,一个不漏、一字不差。
张华愈听愈奇,他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感受,时而皱眉,时而开颜,到了后来,脸上原本若有若无的笑意,愈来愈浓。
何天所述,最重要的,其实不是他如何冒充张华故人,而是他和贾谧相遇那一段,尤其那几句——
“宗室强盛,权戚当朝,乾坤失序!仁人志士,当同心戮力,共奖王室!明公以微恚而欲诛壮士,奈何?”
何天等于自承:
其一,老子虽然是平阳人氏,但其实不是啥“旧恩”,这个散骑侍郎,完全是老子能白乎、运筹于帷幄之中、红口白牙挣来的!
咦,“运筹于帷幄之中”——其实无一字虚设呢!
其二,老子摆明车马,就是要把杨骏拉下马!
说完了,何天欠身为揖,“就请茂公降罪!”
张华微笑着摆了摆手。
过了好一会儿,慢吞吞的,“‘云中白鹤’四字,君当之无愧!”
何天大喜!
我这个赝品,“转正”了!
他立即长身而起,一揖到地。
“请坐!”
何天坐回。
张华沉吟片刻,“至于‘故人’——”
微微一笑,“我年纪大了,记心不是很好,督幽之时,咱们真的见过……也说不定。”
何天再大喜!
张华有意替他圆谎了!
再次不言声站起,再次一揖到地。
“请坐、请坐——云鹤,你晃的我有点头昏了。”
何天再坐回。
张华已敛起笑容,“你同刘叔龙说的那些话,我其实说不出来。然正色立朝,大臣本分,君子亦爱人以德——所以,倒是你替我脸上贴金了。”
张华脾性,素与人为善,雅不愿疾言厉色,责人以大义。
何天欠一欠身,不说话。
“对了,”笑容回到张华脸上,“刘叔龙曾经向我求字,我一直不得空,你来了,正好——我便写了,回去,你替我带给他吧!”
咦?
“不为难吧?”
“亟愿效力!”
“‘效力’言重。不过,你出身东宫,这个‘故里’,原该时不时回去转转的,是吧?”
何天心中大动:张华这是在指点他呢!
“是!天敢不承教?”
二人起身,何天不待张华召唤侍婢,抢在里头,铺纸研墨。
张华一笑,“有劳!”对何某人的献媚,却也没有推辞。
张茂先从容落笔,何云鹤定睛细辨,只见:
“夫惟体大妨物,而形瑰足伟也。阴阳陶烝,万品一区。巨细舛错,种繁类殊。鹪冥巢于蚊睫,大鹏弥乎天隅,将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普天壤而遐观,吾又安知大小之所如?”
写完最后一个“如”字,搁笔,“这是仆少年时拙作《鹪鹩赋》最后几句,浅陋不足污君子目。”
何天缓缓吟咏:“静守性而不矜,动因循而简易;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
张华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这几句,也是《鹪鹩赋》里的。
“惭愧!”他含笑说道,“这倒有些意外了。”
意啥外?我拜你的门子,事先难道不做功课?
何天继续,“动翼而逸,投足而安;委命顺理,与物无患——茂公的教诲,我记的明明白白。”
这十六字,还是《鹪鹩赋》里头的。
“云鹤,你再这样说,我要脸红了——游戏之作耳!”
从张府出来后,何天简直想放声高歌:今日所获,远过所望!
其一,他为求恕而来,这个目的,百分百达成!
不对……百分之二百、百分之三百达成!
“云中白鹤”,由赝而正——张茂先何人?赏鉴如此,岂是寻常?士林之中,此四字之功用,倍于“平阳旧恩”!
眼见打明天起,何云鹤的“清望”,就要扶摇直上了!
其二,张华给了他极重要的指点——东宫“故里”,原该时不时回去转转的!
何天虽然已认识到稳住东宫的重要性,但出于本能的厌恶——毕竟,太子和孙虑曾视他如泥涂,甚至打算杀掉他,他雅不愿直接和东宫打交道。
可是,郭猗只是一个低阶黄门,如此大事,怎可只靠他一个人奔走交通?
尤其是刘卞,拒不执行太子指令、放过了他,多大的人情?
怎可没有回应?
张华不但点醒了何天,还给他提供了一个最好的由头——转交刘卞的求字。
其三,其一、其二加起来,足以说明——张华是乐见去杨的!
为此,甚至愿意给予何天一方某种程度、某种形式的帮助。
当然,这个帮助,不包括直接针对杨骏,不代表张华愿意直接趟进“倒杨”的浑水里。
张华书《鹪鹩赋》,其实不是给刘卞而是给何天看的——
“将以上方不足而下比有余”,“任自然以为资、无诱慕于世伪”,“委命顺理、与物无患”,目下,我张茂先就是这样一个态度。
但对何天来说,以上已经足够、足够了!
原本,第三个要拜访的,是文鸯,现在,再次调整顺序——要先往东宫走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