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听见车外一个声音问道:“可是城里安东街郑府的马车?”
声音清朗,如穿云而来,将这闷热的空气嘎然撕开了一道口子,外面顿了顿,才有随护答道:“我等正是郑府之人,不知阁下.....?”
外面却没人应声。
郑泽瑞同郑明珠互看一眼,诧道:“外头怎的这般安静?看来此人是识得我郑家标识的,姐姐,我去瞧瞧。”
郑明珠这下没有阻拦,抬手理了理自己的鬓发,郑泽瑞也略整衣冠,这才一挑水蓝车帘,站在了车辕上。
一看之下,他不禁哑然失声。
马车右侧,黑压压一片,悍将骏马,个个身披黑色甲胄,昂首挺胸,目光如鹰,虽只有五十余人,却有气吞山河之势!
郑泽瑞大大抽了口气,内心里却无与伦比的激动起来,——黑骑卫!这是活的黑骑卫!
他犹在激动发怔,当先的一名男子已笑着朝他拱了拱手,说到:“不知是郑家哪位公子?”
郑泽瑞回过神来,目光在说话之人身上一掠,见他黑衣黑甲,两肩分伏火焰麒麟头,背后背着箭囊,几根黑羽箭耀耀生光,心里一惊,忙扫了下袖子拱手道:“在下郑泽瑞,在家行四,车里的是我大姐姐。”
那人点了点头,带着些微的笑意道:“原来是郑四公子,在下黑骑卫徐璟,正要到府上去拜会,不知能否烦请四公子带个路?”
徐、徐璟?
他话音儿一落,便有四名黒\\\骑打马上前,郑泽瑞留神一望,方才这一队黑骑奔行过来之时气势太足,外围的一些村民早吓得躲到了不远处的树林里,便是连自家的随护也被冲隔在了外面,如今的情状,竟是这一队黑骑不动声色地瞬时将两辆马车围在中间。
郑泽瑞手心有点儿出汗,暗想这动作也太快了些。
这当儿口,那四名黑骑已行至队伍的最前头,哒哒的马蹄声在这裹着暑热的空气里犹如踩在人的心里一般,坐在马路中间的妇人和小孩儿早忘了继续干嚎,她们望着四名黑骑头盔后露出来的幽幽双眼,不自禁的缩了缩脖子,那妇人一把将小孩子扯进怀里,抖抖索索声儿也不敢出一下。
最左边的黑骑扭头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头儿,见徐璟比了个手势之后,面无表情的回过头来,而后“唰”地一下抽出一把长剑!
所有人登时一惊,后面马车里郑明珠低呼一声:“莫伤人性命!”
徐璟闻声同郑泽瑞侧头看了一眼,郑明珠探出来半个身子,脸色微红,见徐璟看过来只好出来见了个礼,徐璟笑了笑,在马上回了一礼,没说话便又转头朝前面看去。
郑明珠蹙着眉头四下扫了一眼,不悦地拉了下郑泽瑞的袖子,然郑泽瑞也正凝神瞅着前面,没反应,她只好暂且坐回马车里。
前面的妇人看黑骑拔了剑,下意识抱起孩子转身就跑,那黑骑一号动了动眉毛,反手在他旁边的黑骑二号腰间轻巧一挑,腕上微一使力,一锭银子准确的砸在那妇人脚边。
长剑入鞘。
“银子”,黑骑一号面无表情的说。
“十两”,黑骑二号狠狠盯了一眼,咬牙切齿。
黑骑三号:“.....让路。”
黑骑四号:“快些。”
郑泽瑞及一众随护:“..............”
村民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去挪开驴子,他们对着讲清誉要名声的人可以耍混耍无赖,那是因为知道他们不屑同自己这些庶民较长短,可对于这些不知打哪冒出来的、那气势似乎瞬间就能踏平一个村子的兵人来说,他们是真不敢如何,油滑一些的早在刚才见情势不对就脚底抹油了,郑泽瑞寻了一下,先前那闹事的头头已不知所踪,剩下的只妇人居多。
前面的黑骑一二三四号齐齐咳嗽一声,几个身材结实的妇人也不敢再撒泼,匆匆上前,七手八脚的将那驴子挪开,徐璟在马上坐了个请的手势:“那就有劳四公子带路了。”
郑泽瑞知道他这是有心解围,当下不便多说,一下打马车上跳了下来,又命随护牵了匹马来,弃车而骑马,方对徐璟低低道:“郡王请!”
徐璟一乐,带着五十名整齐划一、黑甲黑面的黑骑卫一路跟着郑泽瑞往郑府而去,后来的里正骑着一头老黄牛气短的在后面喊:“郑公子、等、等等啊....”,话没喊完,被后面的黑骑卫瞪的噎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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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菊堂。
王氏心头压着火,脸色有些难看,龚嬷嬷当她是担心郑明珠和郑泽瑞,低声劝了几句,见王氏没有丝毫缓和,也不敢再多说了。
白露进了穿堂,小丫鬟递上来的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便赶着进正房回禀:“老太太,大姑娘和四少爷回来啦!”
王氏微微欠身,诧道:“怎么这般快?管家不是才带人走了一刻多钟?”
白露笑了下,回说:“管家带着人还没到地方,就碰见两位主子的马车了,说是路上有贵人相帮呢。前院的人回说,有客到了,眼下正去往揽月楼去拜见老太爷,大老爷也在前院呢。”
王氏脸色稍稍好看了点儿,起身净了个手,郑明珠和郑泽瑞便进了松菊堂。
郑明珠脸色有些发红,神情却并不是个高兴的样子,郑泽瑞两眼放光,显然把路上一事全当乐子了。
王氏心里愈发不舒服,看了白露白霜一眼,二人会意,立即把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
龚嬷嬷站着没动,这几年里她一直是最得王氏心的人,几乎不用避忌,更何况府里的这几个小辈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王氏训导时她偶尔还要唱个红脸,遂悄悄看了郑泽瑞一眼,示意王氏方才很是担心,要好好回话。
郑泽瑞显然颇熟悉龚嬷嬷的暗号,冲她眨了眨眼,王氏将银盏重重一放,搭了龚嬷嬷一眼,道:“你也先下去。”
龚嬷嬷微楞,见王氏很有些不耐烦,未敢多言,只好先躬身退出去。
郑泽瑞道:“祖母.....”
王氏沉着声音道:“放着好好的官道不走,作甚要绕到小路上去!如今是遇见了几个贪财的贱民,若是如南边一样,窜出来一伙子流匪该如何是好!?一味存着贪玩的心思,你大姐姐的劝也不听?是受了哪个小厮的撺掇,想要挨板子了不成!”
郑泽瑞待下人一向宽厚,今儿带了随从,因此贴身的小厮就只有一个,听王氏如此说,以为是方才龚嬷嬷一番眼色被王氏看见,遂不做多想的道:“祖母莫要生气,都是我自己贪玩,倒不是长岭撺掇,祖母要打板子就打我吧。”
他不袒护还好,一袒护王氏压着的怒火“腾”一下子被点了起来,又想起前几日焦嬷嬷说得那桩“作孽事”,登时心头郁堵,只觉刚刚的猜想全成了真,只恨不得立时将长岭打死。
郑明珠在一旁瞧着王氏脸色不好,忙上前几步,对郑泽瑞道:“瑞哥儿,还不快同祖母认错,这半下午定是让祖母担心坏了!”
她怕王氏真罚郑泽瑞,遂又道:“你也莫要太护着自己个儿的小厮,今儿回来时若不是长岭说走小路风景好你也没那般犯倔。况且,同那碰瓷儿的头头说项时,我见那人对着他客客气气,回来却只二两银子的面子儿情,想来还是得历练,今儿挨几板子得了教训,日后你在闹性子的时候他好记着劝着你些!”
郑泽瑞还要再分辨,郑明珠却皱着眉瞪他一眼,他遂不情愿地改口道:“祖母教训的是,孙儿晓得错了。”顿了一顿,忙转了话锋儿说:“祖母可知道我们是遇见谁得以脱身的?”
王氏将他俩上上下下打量几眼,随口问:“谁?”
“是黑骑!毅郡王所领的黑骑卫!”郑泽瑞说着又带了点儿兴奋:“方才同我们一并进的府,这会子往祖父的揽月楼去了,孙儿等下回去换了衣裳,也往前院去。”
“哦?”王氏询问的看着郑明珠:“怎生遇上的?”
郑明珠道:“孙女在车里,倒不大清楚。似乎只是黑骑卫过路,刚好碰见队伍挡路了,马车外挂了标识,毅、毅郡王识得。”
王氏点了点头,倒没太当回事,看了看二人道:“罢了,都先回去梳洗梳洗。瑞哥儿莫要再胡闹。”
郑泽瑞乐滋滋地行了礼,暂不回院子换衣裳,得先跟着郑明珠去邓环娘那里报个平安。
王氏这里等两位小主子出了廊下,龚嬷嬷才敢带了人进来伺候,王氏深深吸了口气,一肘支在炕桌上半阖着眼皮不动。
龚嬷嬷亲自换了盏茶递到跟前,说:“老太太,当心身子。”
王氏盯着她冷哼一声,猛地起身一把将茶盏砸向龚嬷嬷!同时厉声怒喝:“来人,把这谋财害主的恶奴给我叉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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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嬷嬷与王氏离得甚近,白瓷茶盏连带着茶水结结实实砸在了她的锁骨处,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龚嬷嬷冷不丁挨了这一下,心里突突地跳,也顾不得锁骨处的闷痛,对着满地的碎瓷就跪了下来,声音有些发慌:“老太太,您这是.......?奴婢在您跟前也有......”,
她话未说完,王氏已铁青着脸随手抄起桌上盛着葡萄的果盘又掷了过来,这一下砸在了龚嬷嬷的额头上,渗了血,王氏指着守在门口处的白霜喝道:“没听见我说的话么!叫人把这恶奴给我拖出去!还叫她在这戳我的眼?”
白露白霜刚也被王氏猛然间的发作吓了一跳,不过毕竟是贴身的大丫鬟,立即反应过来,白霜看了白露一眼,丝毫不迟疑,转身便去叫人。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自然也听到了屋里的动静,个个面面相觑,忍不住伸长了耳朵细听,白霜一出来,又都立即缩到一旁。
白霜寒着一张俏脸,道:“都做好自己手里的事!个个儿的仔细你们的皮!不想好儿了的就趁早说与我,莫在这扒耳朵伸舌头!”
丫鬟婆子们吓得一抖,白霜转身叫了两名看起来很凶悍的婆子进了里间,微微一使眼色,那两个婆子便上前架了龚嬷嬷要往外拖。
从王氏发作到此时不过片刻功夫,龚嬷嬷心里尚未完全明白王氏因何发怒,而且心里始终存有一丝不可置信,这当口被两个婆子一架,陡然生惧,意识到这会子一旦被拖出去关起来,怕就真难翻身,遂拼了命地挣开二人拉扯,一下扑到王氏近前,死死抱住王氏一条腿,哭着辩道:“老太太啊!奴婢在您跟前伺候了二十多年,从来不敢懈怠!今儿不知是哪处犯了错,还请
老太太您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给奴婢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王氏一条腿搭在炕沿下,被龚嬷嬷使劲儿一抱,重心不稳,差点儿仰倒在炕上,心里腻烦之极,抬起另一脚便踹在龚嬷嬷肩头,同时呵斥两个婆子:“没用的东西!要你们来做甚了!”
那两个婆子初始之时并没敢太用力,龚嬷嬷平日的积威尚在,她们方才进屋也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因此先前都没敢用全力,恐王氏只是一时发脾气,过后龚嬷嬷来找她们秋后算账,然见了王氏此刻的这一脚,俩婆子心里都明了了,——老太太这回是真动了怒,龚嬷嬷怕是要失势啦。当下再不敢怠慢,一人拧着龚嬷嬷一只手臂将人打王氏腿前扯开,拖着往屋外去了。
白露白霜对看一眼,都有些不敢劝,白露看看王氏被扯得发皱的衣衫,上前道:“老太太,奴婢先伺候您换身衣裳吧。”
白霜迅速将地上茶盏的碎屑打扫了,忽地听见外间龚嬷嬷哑着嗓子骂道:“你这克夫的东西!扫把星!你就见不得我好是不是?定是你在老太太面前调三窝四的挑拨,呸!就该叫你一辈子没儿没女,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王氏喘了口气,白霜忙道:‘奴婢跟去看看......“
王氏问:”谁在外间候着?“
白霜道:“是焦嬷嬷,奴婢方才怕有什么顾不过来,便让她在外间候一候。”
王氏微一颔首,抬了下胳膊对白露吩咐说:“去把她的嘴给我堵了,再要疯言疯语,就叫她这辈子都别说话了。”
白露暗暗心惊,若是一碗药灌下去......王氏竟是不打算再给龚嬷嬷丝毫辩解的机会了,白露心下有了底,转身出了正房。
王氏道:“让焦嬷嬷进来伺候吧。”
白霜应声去外间将人叫进来,王氏一瞥之下,见焦嬷嬷脸色苍白,手背上有几道要冒血的印子,应该是方才龚嬷嬷出去抓住她一阵撕扯抓挠留下的,王氏皱了下眉,道:“白霜,你去前院吩咐人将长岭那刁奴也关了,给我狠狠打那个贪财背主的东西!莫要惊动了前院的客人和四少爷。”
白霜先前得王氏吩咐暗暗查听过长岭,心里隐约猜到会有这么一日,因而下午的事情一出她便悄悄吩咐人待四少爷一回来先将长岭支出去,这会子只等着王氏这道令呢,二话不说的便去了。
王氏疲惫地出了一口气,道:“我这些年太纵着她了,如今竟敢打起瑞哥儿的主意了......”。
焦嬷嬷张嘴要说什么,王氏摆手道:“我知晓你与她是同乡,莫要说了,今儿谁求情都没用。”
焦嬷嬷眼眶红了红,上前将王氏掉落平头软鞋捡起帮她穿上,说:“那奴婢伺候您更衣整理吧,您莫要再气此事了,前院还有客人在呐,二夫人得了信儿估摸也要来请示您是怎生个招待法儿呢。”
王氏提了提精神,差了个小丫鬟往揽月楼探情况,自己则由焦嬷嬷伺候着梳洗、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