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佑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回长房,先往松菊堂来给王氏请安,刚在外间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打发了出去,正自纳闷,抬眼便见此情形,直直一愣。
两个婆子正跟他打了个照面,赶忙要蹲身行礼,手上不由一松,柳氏却反应极快,猛着劲子一挣,连滚带爬的便跑到了离她最近的明玥的座凳旁,一把将凳子腿和明玥的大腿都死死抱住了。
明玥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后的邱养娘和红兰惊呼一声“姑娘!”,扑来便往旁边拉扯柳氏。
柳氏却根本不看她们,只紧紧勒着手臂,也不顾身上被扯得生疼,回头看了眼郑佑诚,眼中的怨恨蓦然大增,她扯着脖子对郑明珠三姐弟道:“现今知晓你们那娘亲的心有多狠了吧!我告诉你们,你们的爹爹也差不到哪里去!”
门口处的郑佑诚虽还不知是因何事闹成这般,但闻言脸色也好不了,他横了一眼挡在他身前的两个壮实婆子,——俩婆子想死的心都有了,情知今日听了不该听的,日后这张嘴有要当没有的用,连忙施个礼,垂头缩肩的先退了出去。
王氏被柳姨娘气的脑仁儿生疼,柳氏方才那一番已经把事情说了个大概,这会子再拦已然晚了,又见明玥被柳氏扯住,不由想到回头邓环娘知晓了此事,几个孩子面上怕也难堪,——可邓环娘是长房的主母,这事瞒谁也瞒不了她。
王氏心中真是一时恨透了柳氏,一时又埋怨小王氏的糊涂!她一肚子的气憋着,伸指恼怒地点了点郑佑诚,竟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郑佑诚走到明玥跟前,明玥想起身却被柳氏抱着一条腿不得动弹,郑佑诚挥挥手,示意红兰和邱养娘先闪到一旁,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两眼柳姨娘,皱着眉头斥道:
“在这疯闹甚!竟在老太太面前撒起泼来了!滚出去找夫人领罚!”
柳氏眼中涌动着一丝复杂情绪,轻声道:“妾身做了那样的事,今日是出不了这松菊堂啦。”
郑佑诚询问的看看离他最近的明玥,明玥这时候真是什么话也不便说,好在焦嬷嬷及时回了话,将柳氏有意毒害郑泽昭一事简略说了,但后面柳氏说小王氏的话她却敢没提。
焦嬷嬷的话音儿一落,还未待郑佑诚做出反应,柳氏便盯着他立即接口道:“老爷,妾身这么多年未有所出,你也是知晓缘由的吧?”
不等郑佑诚答话,柳氏又凄然一笑:“老爷从前.....总夸妾身身上香来着,还说这吴绫袜就穿在妾身的脚上最好看,跟小姐说的一个样儿。”
郑佑诚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怒道:“疯话!你是魔怔了不成!竟为这些无妄的猜测便想去加害几个孩子么,蠢东西!”
说罢,扬手欲打,柳氏仰着脸,平静的等着这一巴掌。
郑佑诚心中终是有一丝愧意,巴掌没有打实,——那是小王氏闭眼前求他的最后一件事,他纵有嗔怪,也没法不答应下来,柳姨娘又不是贵妾,孩子左右是庶出,对他来说,少一个不少。
这两年,明珠几个已然长成,郑佑诚想柳氏这些年温良顺从,倘若还能有所出也便有了,左右庶出的孩子,多一个也不多。
然而事情哪能尽如人所想.......郑佑诚弄明白了眼下这情景,心中也是涩涩,还不如不晓得。
他一甩袖子,咬牙对王氏道:“环娘眼下没精神处置这起子事情,还请母亲做主吧。”
王氏瞪了他一眼,心下早将柳氏棒笞了百遍,如今不想再闹得像方才一样难看,遂压着火问道:“柳氏,按你今日所犯,便是截你耳鼻,令人捶死,也是有的!只我郑家一向宽宥,念在你终是服侍过大老爷的份上,自去挨了一百棍,倘使你有命活下来,便将你远卖出去,自此两不相干!”
明玥在最下首坐着,听见王氏那句“截你耳鼻,令人捶死”着实微微冒冷汗,不禁看了看柳氏,柳氏松开了手,缓缓理着衣襟和发丝,然后突然地抬头朝明玥道:
“七姑娘,你前些日子那一病,我并非有意,不过你也算因此救了大姑娘。——你一病,我便没敢在往大姑娘的院子去,没几日,夫人便把我关在院子里思过了。”
明玥有点儿意外,柳氏这时候了竟替她和邓环娘说了句话,——虽说之后郑泽昭大约也是会与几人说明其中曲折,但柳氏这样说叫明玥心中颇替她酸楚。
郑明珠闻言便厉声道:“你害了昭哥儿不说,还诋毁先母!这当儿竟还有脸提你那害人念头,真真是饴糖包砒霜,全都毒在心里了!祖母,您宽宥,她却还恨着呐!”
柳氏身子颤了两下,“大姑娘,你这凡事不给人留余地的性子可真像极了小姐”,不等郑明珠说话,她又偏头看向郑泽瑞,眼中的讽刺稍减,低低道:“小姐走时,瑞哥儿才不满周岁,我哄着你就如哄着自己的孩儿,这些年属你对我最是不设防,我也终不忍心.....”
说完这句话,她似没了精神一般,身子一歪,无力的靠向了明玥的腿,邱养娘立即上前两步,抽了口气忙道:“老太太,柳氏怕是早服了毒了,这会儿要不行了!”
焦嬷嬷忙也上前,一看柳氏已然身子抽搐,嘴里仍断断续续的喃喃:“抬姨娘时.....方十七岁,如今已、已半老徐娘,从前的欢喜,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受了这些年孤苦,凭甚死前还要再、再受一场?偏不.....”
话断于此,身子缓缓滑到了地上,明玥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跟前断了气,不由低呼了一声,邱养娘怕吓到她,忙将她揽进了怀里。
王氏皱着眉头,看也懒得多看一眼,不耐道:“还不快叫人抬了出去。”
方才那俩婆子还一直在外头候着,这会子便赶忙进来抬人,郑佑诚尚有些怔怔的,直至人被抬到了外间,才回神道:“柳氏虽犯错,但如今既已.....母亲便开个恩,让她能好好葬了吧。”
王氏朝下瞥了一眼,几个孩子都低垂着头,没人吱声,王氏没好气地道:“这事传出去好听?”
明玥还我在邱养娘怀里,悄悄拽了下邱养娘的衣服,邱养娘忙对红兰使眼色,红兰便上前磕头道:“老太太,大老爷,七姑娘刚怕是被柳姨娘吓着了,奴婢和邱养娘先带姑娘回院子看看。”
王氏早嫌明玥碍眼,可这会儿却是一皱眉:“被谁吓着了?掌嘴!”
红兰吓得一个哆嗦,忙抬手自己扇了自己两个嘴巴,说:“是奴婢说错了,姑娘是今儿一早身子就有些不适,眼下头晕起来了。”
王氏这才哼一声:“回去吧,好好照料着你们姑娘,明早不见好,就请大夫来瞧瞧。”
红兰答应一声,又磕了头,忙和邱养娘抱着明玥先出了松菊堂。
这厢王氏叹了口气,道:“柳氏娘家便只有一个老娘,两年前也没了,如今安安静静地葬了真是没亏她,焦嬷嬷,这事你去安排吧。”
焦嬷嬷领了令也赶紧出了里间,屋子里一时又静了半晌,王氏道:“都垂着头作甚,那疯妇说什么你们便信什么?纵然有那么一星半点儿,你们娘亲也是为你们打算!不然她何苦要在病里还殚精竭虑,将你们事事安排妥帖!”
郑佑诚也叹了口气,却没说出来话。
郑明珠看看父亲,抬头哽咽道:“是,明珠正是心疼娘亲,祖母,明珠想去祠堂一趟。”
王氏看她想起了小王氏也伤心,挥手道:“去吧”,等郑明珠出了院子王氏又有些不放心,叫白霜说:“你去看看大姑娘,若是在祠堂便叫她尽尽心就行了,夜晚风寒,别留太久。”
白霜跟着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道:“大姑娘在祠堂跪着呢。”
王氏“哎”了一声,郑佑诚心绪复杂,便吩咐郑泽昭和郑泽瑞:“你们两个也去看看明珠。”
兄弟二人默默的,起身去了,一路上没半句话,郑泽昭便拍了拍一边的郑泽瑞:“瑞哥儿。”
郑泽瑞却没了往日的样子,自听了柳氏的“胡言乱语”后再没吱过声,此时也只闷头走路,不作理会。
二人一路到了祠堂,果然见郑明珠正背对着她们跪着,肩膀一耸一耸还在低声啜泣,丫头们站在门边,谁也不敢劝,看两个哥儿来了这才舒了口气。
郑泽昭和郑泽瑞进来站了片刻,也一人取了一个蒲团在郑明珠左右两侧跪了,约跪了一盏茶的功夫,郑明珠擦了泪,稍稍侧身说:“昭哥儿。”
郑泽昭一转头,郑明珠迎面给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