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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禾小时候是个傻子,特别傻的那种,早晨西席先生刚教“人之初性本善”,下午他就能忘得干干净净。

先生倒没用板子打他,只是叹气。

——任谁看到一个稚龄孩童,努力抓着笔,认真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赤日炎炎满头大汗,冬日酷寒瑟瑟发抖,不淘气,不顽劣,只是傻,学了的记不住,打又有什么用?

何况西席先生到府邸前,就已经知道,陈禾三岁时在花园玩耍不慎落水,脑袋磕到了青石,生生撞傻了。

陈府把能找的名医寻了个遍,都说脑中有淤血,好生将养,没准十年八年后淤血化开就好了。城里的方士禅师也请了个遍,却说这幼童命数不好,八字比青龙还凶,什么都克,什么都冲,幸好陈家祖辈福德深厚,镇了这戾气。现在孩子心智不全,都是由此而来。

老夫人最初不信,忿而命人将方士赶出去。

奈何方士禅师们众口一词,说得都差不多,名医大夫们也摇头没辙,陈府老夫人慢慢死心,反正傻子也能传宗接代,等到荒年之时,买下贫户家的清白女娃,日后给祭祀留个香火也就罢了,反正陈家也不止一个孙辈。

如果没有意外,陈禾就会这样浑浑噩噩的长大,并成为云州城的笑柄。

陈禾的傻,傻得非常有特点。

他既不哭闹流口水,也不会满身泥巴坐地上傻笑,甚至乍一看根本瞧不出这个软嫩白胖的团子心智有问题。不过陈禾一说话,问题就暴露了,都六岁了,语气动作还像三岁的幼童,经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懵懂迷糊的扭头四顾。

现在陈禾又发病了。

裹在锦缎里的团子,伸出白软像藕节的手臂遮住脸,疑惑的看着身侧高悬的栈道。

山风凛冽,发出尖锐的呼啸声。山壁石穴昏暗,散发着野兽特有的腥臭气息,栈道悬空,三根铁索上铺设的木板摇摇晃晃,跟荡秋千似的,陈禾就坐在这上面,只要他站起来走动,重心不稳很可能会摔落万丈深渊。

——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陈禾眨了下眼睛,在他有限的理解范围内,不管他怎么走失,都应该还在陈府里,只要乖乖坐在原地,家丁侍女们很快就会找过来。

不过,家里有这么可怕的地方吗?小孩歪着脑袋努力思索。

冷风肆虐,团子冻得瑟瑟发抖,半趴在摇晃的栈道木板上。

夜幕很快降临,山林里野兽的嘶吼声此起彼伏,远处陆续有火把的光亮掠过,风声里隐约传来陈府家丁模糊的呼喊声,他们确实在寻找上山进香时从庙里“跑丢”的小少爷。

陈禾没有听见,他已经被冻得意识不清。

很快,栈道边出现了一个人影。看到趴在木板上蜷缩成一团的陈禾时,来人发出一声充满怨恨的闷哼。

“竟然还没掉下去…”

来人用一根绳子绑在自己腰上,然后小心翼翼的踩上栈道,从他勉强抓住两侧铁索护栏的高度来看,也只是一个刚过总角之龄的少年。

陈禾模糊里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呢喃着喊:“堂兄…”

少年猛的一震,在无月的黑夜里,神情复杂的看着脚边不远处的团子。

“…苍天怜悯,给我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有些取舍,我又何必不忍!”少年说完,目光凶戾的盯着陈禾,狠狠踹了一脚前方那块松动的木板。

木板受冲力颠簸倾斜,两侧铁索高度不足以阻拦救下陈禾,于是蜷缩在上面的团子直直坠下深渊。

在山野相传的人们口中,此处名为摩天崖,乃是绝命之地。栈道年久失修。许多人宁可多走大半天的山路,也不愿冒险穿过悬空栈道。

少年紧紧抓着铁索,有些颤抖的对着下方黑漆漆的深渊自言自语:

“早死早投胎,这次不要再给陈家招来灾祸了!”

***

这是释沣隐居在摩天崖底的第十年。

每日清晨,他赤足涉溪而过,手持念珠,乌发散落,长袍上的赤珠坠子浸在泠泠的山溪里,与还未融化的冰块轻轻撞击,发出单调悦耳的音节。

溪水的尽头是一处深潭,陡峭的山壁边缘生长着大片紫玉兰,花瓣散落水中,与湍流激荡出的白沫交融在一起,逶迤出几条长长的水波。

不过今日,山谷中似乎有点吵闹——

“这是谁家的娃,怎么往悬崖下掉?”

“晦气,一大清早的,我还以为天上掉肥美的兔子给老夫打牙祭呢!”

“这小娃娃摔落的位置有点不好啊,赶紧弄下来!”

摩天崖底有结界。

就像一层漆黑的拱形罩子,将山谷盖得严严实实。整个结界比十块米糕垒起来还厚,此刻正有一个裹着锦缎的软团子,蜷手缩脚的陷在结界里,宛如其中一部分。

谷底一群人仰头站在围观。

“这孩子也太会摔了,怎么就跌进结界最中央也是最厚的地方了呢?”

“此子将来必不同凡响。”一个老头捋着胡须,摇头晃脑的说。多年来失足掉下来的野兽跟人这么多,没见过能把自己变成标准琥珀的。

“得嘞,赶紧把这孩子救醒然后送出去!都别干站着,要破开结界中心点大家都要出力,快,不然这孩子就要被憋死了!”

释沣默默注视众人掳袖子喊号子控制结界缓缓波动。

陷在里面的陈禾,就像被水流冲击着翻了个身。

先脱离结界桎梏的是小小的右手,腕上长命百岁银圈子挂着的铃铛发出一声响,摩天崖下隐居的修真者何等眼力,随便一瞄就看见了铃铛上细如蚊蚁的篆字。

“云州陈家?此地就属云州嘛,近得很,这事就交给释沣了,你最年轻,我们都老胳膊老腿快入土了不想出门!”

一群人立刻跟着附和。

看着从结界里解救出来的孩子被强行塞进自己的怀里,释沣下意识接住,等他一抬头,刚才还站满的看热闹人群连影都不见了,徒留清风拂面,山溪湍流。

“……”

释沣只能无奈的舒展手臂,让孩子躺得更舒服一点。

陈禾之前在栈道上冻得太久,脸烧得通红,闭着眼睛时不时的发抖。

摔进结界后,大量灵力从四面挤压着灌进来,结界里又不透气,陈禾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张嘴也发不出声音,就这样被灵力冲得全身经脉关窍都松动了。

因祸得福的小子,释沣哂然。

一只沁凉的手抚摸陈禾的眉心,没多久脸颊上烧热的晕红也褪下去。

手掌停顿在陈禾后脑上,释沣察觉到这里有些淤血,最初以为是从摩天崖上摔落时撞的,可血块凝结的时间似乎又很久远,不像最近发生的事。

到底是什么情况,竟让一个孩子幼年发生意外摔成这样,现在更是跌落悬崖?

释沣神情冷肃。

看来想送这孩子回家,有些事情还得摸清真相。否则即使将他交还到亲人身边,没准不出半年,这孩子的魂魄就在枉死城排队等着进六道轮回了。

——修道人看轻生死,并不意味他能坐视无辜稚子丧命。

***

在山上寻了一夜无果,翌日陈府家丁陆续离开。

陈府家眷停留在山下的别院内,有哭哭啼啼的,也有斜着眼睛很不耐烦的,毕竟陈禾心智缺失,如果他不是陈家家主的独子,估计早就被丢在府里自生自灭了,哪里会给一个傻孩子请什么西席先生。

女眷们互相埋怨,不约而同责怪陈禾到处乱跑,荒郊野岭的,就算不被豺狼虎豹吃掉,冻饿一夜只怕也凶多吉少。

混乱中,老夫人的二媳妇发现自己的儿子也不知去向,顿时哭天抢地,幸好没多久,一身泥泞的陈禾堂兄被家丁带回来了,说是担忧堂弟,悄悄带着小厮家丁昨夜也跟着去山上找了。

这下可惹来了更大风波。

陈家第三代只有两个男丁,陈禾还是个傻子,要是为了一个走丢的傻子,让剩下的那个出什么事,那可真是懊悔都来不及。

于是陈家人不敢再停留,也不休息了,吩咐即刻启程赶回云州城。

车马辚辚,烟尘飞舞。

少年眺望着远处延绵起伏的山岭,他握紧颤抖的手指深深吸了口气,把帘幕重新遮上。

其母在旁边不冷不热的嗤笑:“害怕了?我以为我的儿子多大胆子,教唆亲信将那傻子从寺庙里抱走丢掉,原来大半夜还放不下心,又亲自回去解决后患。”

“娘!”

“我儿,甭管那傻子死了还是走丢,你大伯断了香火,以后陈家家业还不都是你的。”

“母亲,留着这傻子,陈家十三年后就有灭门之祸。”少年咬牙切齿,其母不以为然,倒是听见马车外小厮与家丁的议论声,母子俩都露出解决麻烦的轻松笑意。

“寺庙旁边不就是摩天崖吗?听说那里常有鬼怪出没!”

“别乱说,佛门清净地所在,哪里来的妖魔鬼怪!”

“这可是实话!大前年刘家嫂子进山上香,遇到急雨就在半山腰躲了一阵,可不就看到狐大仙了…还有俊俏模样的山鬼,那个吓人哟!”

半空中,抱着熟睡孩子,乌发散落,腕上缠着念珠的释沣俯视着前行的车队。

释沣从深山里出来,以他的能力,也只发现十多个陈府家丁在寻觅走丢的孩子,还有一些根本不上心,东游西逛射狐猎兔,简直是在乘机玩乐。

等追上车队,释沣的表情更冷了。

最宽大舒适的马车里:

“老夫人——”

“不要说了,这孩子命不好,回去多念几卷经,给寺庙功德簿上再捐点钱,就当为他来世修福分了!”

青布罩着的小车里,那些大丫鬟们在窃窃私语:

“小少爷虽然傻,但很老实,怎么会跑丢?”

“就是,之前还看到他在菩提树下玩,难道还能给一阵风刮走不成?”

“嘘!这还真没准,听说摩天崖有不干净的东西。李相师不是说过么,小少爷命数凶着呢,陈家福德深厚,才把他压住了。他生而丧母,两年前城里又闹瘟疫,陈家表亲旁支死得没剩几个了,连主家的三老爷都病死了,多邪乎!”

车队里插金戴银的女眷小姐们,悄声说话的下人们,都表情各异的说着意思差不多的话。

“灾星。”

“跟陈家犯冲,家门不幸。”

“陈家也算尽力养他到这么大,谁也没亏待过他,现在这都是天意。”

“死了也好…”

释沣神色越来越阴沉,熟睡的孩子似有所感,挣扎了一下,发出模糊不清的哭咽声。

输入一股灵气让孩子安静下来,释沣先用手摸了下陈禾的眉骨,然后顺着后颈一路摸到手臂,越摸,他的眉头皱得越紧,然后又细观陈禾的面相掌纹。以他的修为,不需要准确的八字,也能稳稳的掐算出结果。

凡间相师,学艺不精胡言乱语,说甚凶戾克煞。

这是通玄修道之根骨,也为三劫九难之命数。一生亲叛、友离、情孽,九死一生,是最可怜不过的宿命。

手指轻点陈禾眉心,一个意念透了进来:

【也罢,我带你脱离这凡世枷锁,让你免除这血亲弃叛的劫数之苦,从此尔等陌路不识,因果不牵。】

释沣将袖一拂,抱着熟睡的孩子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