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将那只胥蝶挖了个坑埋了,又喂了吉祥一些蕈子干。
这湖中岛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四顾茫茫、如何寻到他?
但她找不到,并不代表别人也找不到。
不论是先前鹿松平的三缄其口,还是她出城前黑羽营内的异动,亦或是那渔夫口中的官船,都暗示着这座岛上如今一定还有其他人。
按以往行军经验来看,领将一般不会将营地选在低洼处,特别是行军任务需要隐蔽的时候。眼下这座岛的植被不算茂盛,碎石岩滩反而较多,若停留在低处,只要移动难免失去隐蔽、暴露行踪。
原地观察了一番方位,她一路沿着那条溪流而上,待到日落时分,她终于接近了岛上的第一块高地。
空气中隐隐约约有阵阵烧柴的气味,她依着风向小心摸过去,不一会便看见了一点营地外围的火光。
吉祥嗅到了马槽里新鲜豆子的味道,有些没骨气地往前挣了两步,被她一把拉了回来。
她不认为丁未翔现在会想看见她。她费了这么大的劲才找来这里,若是一个不小心被打包送了回去,岂非对不起风餐露宿的吉祥、还有那只死去的蛾子?
原地准备了片刻,她将吉祥拴在隐蔽处,独自向那处营地而去。先前在碧疆黑羽营挨的那箭还记忆犹新,是以她走得十分小心,但又想着今日情况大不相同,待靠近些看清营地情况,若有军中信得过的旧识说不准可以行些方便。
可趴在暗处看了一会她才发现,这处营地里的面孔各个都陌生的很,就连身上的装束看起来也十分眼生,既不是黑羽、光要,也不是雁翅和肃北。整个营地人不多,却扎了数十顶营帐,营帐中黑漆漆的都没有点灯,不知装了些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想起雨安春祭时从白鹤留手上归降的岳泽军,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心底仍有疑惑,寻了个换岗的空隙偷偷潜进最近的一顶营帐,翻开油布边缘、小心钻了进去。
营帐内黑乎乎的一片,但却堆满了干草垛,扒开草垛依稀可以看见其下一只只的木桶。半人高,四尺宽,一个挨一个地垒了两层。
犹豫了片刻,她抽出腰间匕首在那木桶上方扎了一刀,随后拔出、轻轻嗅了嗅刀刃上沾着的黑色液体。
一阵刺鼻的气味钻入鼻中,她的神色愕然一顿。
是火油。
她又移到另一边查看,无一例外,整整一个营帐内堆得都是火油。
此处只是一帐,粗略望去便有百桶之多。整片营地又有数十顶这样的营帐,加之整座岛上的其他营地,便是上万桶火油。
或许这些干草垛不是用来隐蔽这些木桶的,而是为了助燃。
她突然明白了他要孤身入敌营,又秘密安排丁未翔来此地的真正原因。
若想将仆呼那彻底剿灭,首先需要锁定沈氏口中所谓“神明”的位置,而经过先前诸多次交手,“它”只会更加谨慎,若非必要关头势必不会显出真身。而这必要关头,必定与其要举行的最后一次降神仪式有关,而他便是降神的目标。
她还知道,“它”可借人形遁逃,又有仆呼那信众帮手,行此事已逾百年,机动隐蔽、狡诈难寻,天成犹如毡里寻虱,虽有数十万大军却无用武之地。是以这是最后机会,一击杀之则可令王朝永绝后患、江山免遭鬼神涂炭,如若失败,便做玉石俱焚的打算。只要无人能走出这座孤岛,那不论是仆呼那还是“它”势必无法再回人间,帝王之位尚有贤能任之,而神的传说则会至此落下帷幕。
从踏上岛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没有回头路了。
而她就是这条不归路上最后一名同路人。
钻出营帐、小心放下油毡布,肖南回望着草地上结出的白霜,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轻轻一笑。
尽管是条不归路,可到头来却不止她一人要走,还有许多同路人,这样一想似乎一切便又没有那样沉重了。不止是她,还有许多心系与此的人做出了同她一样的选择,并愿意为之献出一切。
抬头看了看天色,月亮已近中天。远处那片黑压压的云彩就快要将星月吞没,空气中又泛起了秋雨前的湿冷气息。
他们会何时行动呢?等到天亮吗?
她不想坐以待毙,还是决定先探探消息。但营帐众多,她并不确定哪一个才是主帐,正在寻思计策,冷不丁一个人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小溪旁,她终于看见了上岛以后的第一个熟人。
是罗合。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到对方独自在小溪旁的石滩上踱着步子,时不时抬起手抓耳挠腮一番,看起来有些焦躁。
她熟悉那种动作,那是酒瘾发作的人喝不到酒时特有的反应。
她低头看向腰间。
或许冥冥中当真有天意在拨弄一切,将命运推向它既定的轨迹。
她不知这轨迹将要通向何处,但只要想到他就在前方,她便一点也不怕。
肖南回只停顿了片刻,便将腰间的酒壶解了下来。
拧开壶嘴,云叶鲜特有的清冽酒香便幽幽然地飘了出来。冷风吹过,将那香气吹向溪水下游。
果然不一会,那个焦躁的影子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牵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向着上游的方向走来,走走停停、直到看见了那只立在树根旁的酒囊。
罗合两眼放光、搓着手上前来,一把捞起那酒囊,心道是哪个官大的在这偷酒喝让他捡了便宜,结果刚要往嘴上凑,冷不丁后颈衣领一紧,整个人已被提了起来拽到了树后,一个压低了的嗓子在他耳后根响起。
“说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偷酒不成反被擒的汉子拼命挣扎,刚要喊叫便被人一把捏住了下颌骨。
“乱喊乱叫的话,我便卸了你的下巴。”
这声音有些熟悉,他使劲扭着脖子回头去看,看到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你、你、你怎么在这?”
对方不答反问。
“他们何时行动?”
他努力挣扎着,想要自己的姿势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却半分也没挣动。
这女人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先前说的是今晚,要我在外面等着,现下应该已经......”
她急声问道。
“去了多久?”
罗合答地迟疑。
“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那或许还有机会赶上去,她又追问道。
“从哪边离开的、往哪边去的?”
对方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溪流的尽头。
“上游石门,过了石门我就不知道了。”顿了顿,他又小声问道,“我看咱们就不要凑这个热闹了吧?”
这馋酒的汉子看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了,但那双略带几分怯懦和委屈的眼睛,不知怎的便让她想起了伍小六。
那胖子,也不知现在过的如何了。
在军中做事是使命必达,总少不了要上些手段。若是放在以往,为保万无一失、又不暴露自己,压着罗合进山谷是最好的决定。可经历了碧疆那一遭的事,她如今做这些前总会多些考量。
这不是心软,只是学会了理解。
他们就是些普通人,不似她这般愿意以命相搏,实在不该被卷入这些刀光血影之中来。
“若有机会寻艘船离开这里吧。这里的事本就与你无关。”
肖南回松开了手,罗合应声落地,再抬起头来时,那女人已拎了酒囊独自离开。
许久,寂静流淌的小溪旁才传来一声叹息。
“倒也不是......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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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谷外,荒草没顶、怪石嶙峋。
肖南回伏在下风口的草丛中,静静看着前方不远处在谷口休整的天成军队。
那是一支不过百人的骑兵小队,但她只粗略望去,便已看出不寻常。队伍中领头的正是丁未翔,而他身后紧跟着的十余人均是暗卫,瞧身手又比先前在黑羽营见识的那些要高深不少。除此之外,另有三名武弁带翎的人各自带了十数好手,无一不是各营精锐,不少都是年纪轻轻便军功加身的小将。
想到这座岛今夜过后的下场,她的视线忍不住从那些年轻的脸庞上一一滑过。他们的表情很是平静,只是不知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是否也有至亲至爱,在几片老瓦下等着他们归家的那天呢?
“丁中尉,石碑上有字。”
那暗卫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凝神向夜色中的谷口望去,这才注意到,那谷口的石牌楼下有一块光秃秃的方石碑,既无雕刻装饰、也无神兽相驮,风吹雨打之下已经斑驳,上面长了厚厚的苔藓。丁未翔点了火把靠近,她只隐约看到石碑上两个残破的古体字。
下乘。
这便是步虚谷的界碑吗?下乘又是何意?
守在石碑旁的几名领将在低声交谈着什么,显然有了争执。她使劲听了一会实在听不清,便将目光转向一旁。
那石牌坊下还停着一辆马车。
步虚谷本就少有人出没,何况这荒无人烟的谷口。可除了诡异,那马车看着竟还有几分眼熟,似乎同他们先前坐过的那种十分相似。丁未翔见了也是一顿,随即转头对身后的暗卫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有人上前查看一番后牵走了马车。
眼见马车向自己的方向而来,肖南回连忙小心避开,回到了栓吉祥的巨石后。
吉祥有些焦躁,她连忙低声安抚,摸着摸着马屁股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回头看了看那辆空马车,随即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
百步开外,丁未翔等人已陆续下马、将马统一交给两人,其余的徒步向荒草深处而去。
肖南回自知没有时间再耽搁,转身将吉祥身上的东西一一卸了下来,最后犹豫了一番,抬手将马鞍与缰绳也一并除了,只留了自己在光要营时的腰牌。
胖了三圈的杂毛马身上一轻,先是开心地原地转了个圈,随后便突然安静了下来,盯着它的主人一动不动。
她不敢看那双眼睛,伸出手在那摸过无数遍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去。”
毛茸茸、热乎乎的马屁股没有离开,反而往她身前凑了凑,屁股蹭完又掉转过马头来、想要像以前一样啃她的头发。下一瞬,女子一把抄起一旁的树枝,狠狠抽在它身上。
“去!”
吉祥低喑一声,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再想凑上来时又挨了一下。
她没有马鞭。从第一天见吉祥起,她就没有打过它。
马儿终于不再上前,踟蹰着后退到百米开外的地方,躲在一丛枣子树后偷偷看她。
肖南回努力压下眼底酸涩,最后冲它挥了挥树枝。
“去吧。”
扔掉树枝,她狼狈转身快步离开,再也没敢回头。
厚重的云层终于缓缓将头顶的星月吞没,离岛的风向变了,将铭湖上的水腥气带到了岛上。
前方的丁未翔等人就在黑暗中前行,有风吹过、荒草发出梭梭声响,遮蔽了他们的脚步声,她只能停下来查看地上的痕迹,分辨对方走过的路线。
行了不过半里路,脚下突然一沉,昔日在北地沼泽的经验使得她立刻停住脚步、静静等了片刻,才缓缓抬起那只脚。
果然,她现在站在一块块漂浮在沼泽中的草甸上,草甸中有些许柔韧的藤蔓植物纠缠编织在一起,像一张网一样浮在泥沼中,寻常人或小一点的牲畜进入不会有大碍,但若是马或马车进入,不论多么小心,最终还是会深陷其中。
这便是那块写着“下乘”的石碑的用意。
下一瞬,一阵微弱的呼救声在她左前方响起。
她一凛,一边小心脚下、一边找了根趁手的树棍寻了过去。
扒开枯枝与荒草,她在泥潭边缘看到了一名暗卫正在挣扎,一半身子已经沉入其中。
对方力气越大、挣扎得越厉害,下沉地反而越快。冰冷、窒息、绝望,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那种滋味了。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快步上前一把拽住那人的甲衣,用力将他拉了出来。
几乎与此同时,丁未翔的声音便在她头顶响起。
“跟了一路,不累吗?”
她松开手、叉腰喘着气,那被救起的暗卫却是一脸平静。她这才明白,是自己中了计。
子肖父,仆肖主。顽师配劣徒,刁奴配恶犬。
肖南回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拍掉靴子上的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身后的丁未翔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跟了上来。
“为何跟来?”
难道她想跟着?她瞥他一眼,哼哼道。
“不认路。”
“没问你现在,问你为何跟到岛上来?”
她停下来,扭头看向那换上了甲衣的侍卫。
“你又为何在这里?”
“自然是因为......”丁未翔话说到一半,看到女子眼神突然明白过来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生生咽下后半段自白,“算了。”
其实到了如今这一步,有些话确实也不必再说了。
气氛再次回归沉默。
夜色中,无数个黑影沉默着向溪谷深处而去,像一只只失去了冷火的流萤,义无反顾地扑向看不见的光火。
沼泽边缘,视线渐渐开阔。荒草褪去,只留下一片巨石滩,更显荒蛮。
灰白色的石滩正中立着一块青黑色的石碑。石碑与先前看到的那块制式相同,只是上面的字换了样子。
待看清那石碑上的字,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石碑上工整刻着“弃金”二字。
有了先前“下乘”的经历,“弃金”便不难理解。
金者,兵也。
相传古时每逢大祭,帝王都会入步虚谷中参拜。然而即便天子来此,也是要走下车辇、踏着泥巴一路步行来此。不仅如此,到了此处还不得携带兵器。
这是这山谷对来者的下马威,是神对凡人近乎俯视的威压。
“若在此处便卸下兵器,岂非不战而退、任人鱼肉?”
光要营已有小将提出异议,随即雁翅营也附和道。
“我看,说不准这破石头便是有人故意立在这里的,为的就是要我们自乱阵脚。万万不可中了敌人的奸计。”
“请中尉三思......”
众将领沉默,肖南回看一眼丁未翔,对方却冷静得很。
“卸甲。”
那十一名暗卫只停顿了片刻,便利落解下身上的锁子甲衣。
十余件甲衣齐声落地,在山谷间激起一阵回响。其余人一阵沉默,除雁翅营有少数跟随效仿,光要与黑羽两营皆无动作。
生死关头,一丝一毫的妥协都会被放大成数十倍的危险,谁也不愿让步。
丁未翔自然也是知晓的,遂不再多言,带着众人穿越碎石滩。
肖南回瞥一眼对方露出的那身熟悉的青色衣裳,飞快说道。
“还是这身顺眼些。”
丁未翔回头瞥她一眼,正要说些什么,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走在正三角形队伍前端的三名探路者突然应声倒地,肖南回一惊,起先以为是中了某种埋伏,可冷静下来上前查看后才意识到,那三人是自己倒下的。
被自己身上的甲衣压倒的。
不止是甲衣,还有他们各自佩戴的刀剑兵器。平日里可以驱使杀敌的兵器如有千斤重一般,任凭使出吃奶的劲也无法从地上拎起半分。而身着光要甲的十数人更是寸步难行,重甲瞬间将他们压得呼吸困难、无法站立。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腰间的解甲,心中飞速推算着这一切发生的缘由。
这石滩地有些古怪,似乎会对兵器与甲衣施加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得它们比寻常时重上数倍。
但不知为何,解甲虽也是兵器,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加沉重。
一旁的丁未翔正费力收回佩刀,见她神色上前看了看解甲剑。
“你手上这把是参照古法铸成的铜剑,同其他人的兵器都不大一样,如今已少有人用。”
肖南回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乱石滩是对铁器有作用。
李元元铸剑数载乃成,而铸剑录却是古籍中寻得的,说不定与这步虚谷建成之时相近。而仆呼那由来已久,所有人的杀器都是飞线。飞线中即便含铁,也并不会如刀剑一般瞬间失去战力,相反增加的重量只会令其杀伤力大大增强。
今夜注定有一场恶战。
可是没有战甲、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又要如何与那险恶敌人力战到底呢?
“这次任务与以往都有所不同,若是有人不想继续往前,天成不会以军法追究。但求各位退守岛岸,坚守至最后一刻。”
丁未翔话音落地,半晌无人应答。
终于,第一个年轻小将动手解下了甲衣、拄着剑站了起来。
“不退。”
一个个年轻身影紧随其后、纷纷卸去重甲。
“不退!”
众人坚定的声音在石滩上回响。
丁未翔缓缓提起刀鞘握于手中,只淡淡点了点头。
“出发。”
短短不到十里的碎石滩,天成最为精锐的小队却行了足足一个时辰。
终于,石滩到了尽头。可那股拖拽兵器下沉的力却没有消失。
众人艰难爬上陡坡顶端,发现已置身一片平坦的高地之上。
四周黑黢黢的一片,只能看到高地正中立着一座古塔。待走近些方才看清,那塔看起来同钟离的那座离恨塔有七八分的相似。不同之处在于,这座塔明显年代更加久远,外形却更加简陋,除却夯土与石块堆砌的塔身,便只有塔顶的一根灰突突的石柱能够看出一点塔的模样。
塔前十步远的地方,立着入谷后的第三块石碑,碑上书二字“退凡”。
肖南回与丁未翔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退凡,凡者退散。
唯神与信众方可通行。
此界过后,便是祭坛。立这最后一块碑的人并不打算让人跨过这道界限,更不打算让人踏足祭祀之所。
可她不能退让。
不仅是她,其他人也不打算退让。
丁未翔抽出刀来,一记利落的劈斩,那已近腐朽的石碑瞬间碎裂瓦解。
这是决心,也是宣告。宣告他们摒弃了神对凡者最后的警示。
“宗颢没来?真是可惜。”
一道声音蓦然在高地上响起,丁未翔原地未动,只转了转眼瞳。
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缓缓靠近,先前说话的女子渐渐显露出来,未加修饰的面容上是一道刺目的伤疤。
丁未翔望着肖黛,余光却在暗自计算周围埋伏对手的数量。
“他在斗辰岭时便来问候过了,你不知道吗?”
肖黛冷哼一声。
“不愧是安道院出身、天家的走狗,便是到了此时都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
丁未翔没再说话,一旁的肖南回却有些怔然。
她望着女子在晚风中萧索的身影,恍然间又想起那些无数个午后,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温柔长发。
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涩然。
“黛姨,让开罢。”
肖黛没有看她,声音毫无起伏。
“为何要让开?我许下了承诺,不能放任何一个人进去。”
肖南回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一个身影突然跌跌撞撞冲出来、扑倒在地上,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彷徨。
“阿杼,是兄长对不住你。你随我回家去吧,随我回去后你想怎样便怎样好不好?我同他们都说好了,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女子有些呆滞的目光缓缓落在那汉子脸上,声音中没有痛、只有疲惫。
“你来得太迟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罗合扯掉头上那不合适的弁帽、将整张脸露出来,有些不听使唤的舌头努力诉说着自己的期盼。
“你还有我。我攒了不少银子,我带你回钟离去,我们重新栽些梨树来可好......”
“你莫要被他们骗了。”肖黛的双眼缓缓眯起,声音也渐渐冰冷,“都说鬼神难测,实则人才是谎话连篇、最不可信的存在。夙氏为保天下和子嗣,选择将知晓预言的人一并抹去。他不仅骗了白家,还骗了仆呼那,让所有人以为肖家才是预言中的人。可天道好轮回,他的血脉终究还是逃不过属于他的命运。”
肖南回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上前。
“他在哪?”
肖黛无声笑了笑,轻轻抬起双臂。
“不如,你自己找找看呢?”
那话音未落,尖锐的破空声已从四面八方袭来。
这声音她可再熟悉不过,丁未翔也也早已做好准备。
短暂的停滞过后,是整齐划一的利刃出鞘声,百名勇士按照先前排布的阵法散开来,与肖黛和躲在暗处的仆呼那展开厮杀。
天地间混沌一片,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只道每个瞬间都有血光闪过、魂魄归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挥舞的刀剑永不停歇,直到另一方倒下。
肖南回挥舞这解甲,从五步杀到十步、又从十步倒回五步。人血沾湿了剑柄滑腻不堪,险些令她抓握不住,她却来不及擦拭,只能等风将其吹干。
可旧血未凝,新血又来。
恍惚间,漫天银光变得缓慢而凝滞,飞溅的血滴在半空悬浮,就停在她的眼前。
方才呼啸而过的每一个瞬间,她都离死亡如此接近。
如果......如果她二十余载的人生,就要在今夜结束了呢?她是否已做好准备,同自己来这人世一遭的一切告别呢?
“肖南回,右边!”
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本能一闪,一道银光从右侧斜斜掠来,将将擦着她的脑袋飞过。
她运气凝神,手中解甲找准时机猛地挥出,锵地一声断了那条飞线,随即借力而上,将那纵线之人踹翻、一剑封喉。
先前出声的白色身影连滚带爬地凑到她身边,死死抓住她的衣摆。
“谢天谢地我的姑奶奶,你可得睁大了你那双招子,就算你昨夜没睡好也别在这会子打瞌睡!”
肖南回大力推开郝白,气急败坏道。
“谁教你来这的?!还穿的这样显眼,莫要缠着我!”
杀机从头顶飞过,郝白猥琐一缩脑袋,干脆趴在了地上,手臂一伸又从石头后拉出一个人来。
一空抱着个羊皮匣子,同郝白一个姿势趴在地上。
“小僧和郝施主不同,来这里是因为家师无皿法师便葬在你身后的那座窣堵婆中......”
无皿?
沈家洞窟中的壁画、钟离家的预言、还有瞿家那古老的传说同时在她脑海中闪过,令她转瞬间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无皿法师圆寂后选择埋骨此处,正是因为这步虚谷中早有乾坤。而一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恐怕也是早就知道些什么。
不远处一名暗卫被那飞线割断手臂,她还未来得及上前搭救,那惨叫的人影便被随即而来的风刃撕成了碎片。
一股怒气压抑不住地涌了上来,她转头怒视一空。
“你早就知道仆呼那最终会来这里,却什么也不肯说?!你到底是哪边的人?是信佛的还是信那些个妖魔鬼怪?!”
年轻僧人的眼睛依旧坦荡,声音也依旧不急不缓。
“小僧绝非有意隐瞒,只是碍于家师嘱托,不到临头不敢轻易取信于人。更何况小僧不似诸位勇士身手矫健,一个不甚便要提前去见佛祖了,是以虽早早便到了此处,不等到各位那是万万不敢现身的。郝施主可为我作证,先前为了帮你们,我那大殿上的木鱼至今还瘪着一块......”
肖南回气极反笑。
“他自顾尚且不暇,还为你作证?”
不远处,肖黛的身影在那古塔前摇摇欲坠,似乎到了某种极限。想到先前那安律的下场,她不由得心底一紧,但还是示意不远处的丁未翔速战速决。
丁未翔会意,带着余下的几名暗卫撕开一道缺口直奔肖黛而去。肖南回一剑砍翻一名仆呼那,狼狈躲避四处飞线,余光只见年轻僧人抱着那匣子一路匍匐前进,当真是什么风度形象都不要了。
她算是知道那永业寺穷山恶水的,是如何在阙城那样那几座大寺中苟活下来的了。如此精明而不要脸的住持,真不知当初无皿是如何收他为徒的。
古塔前,黑色血液从肖黛的口鼻中流出,她抬手擦去,十指上青筋毕现,仍做拼死一搏。
周遭的风刃已不如先前那样密集,丁未翔提刀杀到,寻准空隙挥刀而出。
刀锋化作流光在肖黛的瞳孔中放大逼近。安道院最快的刀客使出了窦氏刀法中杀气最重的一招来对付她,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温和的笑。
人世浮沉数十载,解脱不过一须臾。
下一瞬,斜里冲出一道人影猛地抱住了她。
随后她看到那张有些浮肿、熟悉又陌生的脸在她眼前缓缓闭上了眼。
“阿杼,是兄长不好。你不要气我了,好不好......”
他安静下来的样子,还依稀还有些许当初的模样。只是他终究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拉着她的手穿过山野间的田埂,笑着捡一朵梨花插在她耳畔、只为哄骗她那几文酒钱。
丁未翔的刀飞快抽出,罗合的身形轰然倒地。
“收手吧。”
低垂着脑袋的肖黛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声音,随后仰起头来。两道殷红顺着她的眼角滑落,不知是血还是泪。
“兄长,阿杼这便来寻你回家了。”
女子扬天厉声大笑,一股巨大力量伴随无数风刃喷涌而出,只将离得最近的几名暗卫瞬间腰斩成两段。
十步开外,肖南回只来得及扑倒在一旁洼地中。强风中,她艰难挣开一只眼,只看见那石塔旁还立着的最后一道身影。
一空终于爬到了那石塔旁。他的袈裟已破烂,脸上也血污不堪,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显得异常平静和坚定。
他从那羊皮匣子中取出一样东西,踩着那石塔一步步向塔尖爬去。
“请师父助小僧一臂之力,完成这最后的课业。”
乌黑的降魔杵与那石刹相接,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嗒声。
像是天地间最后的声响,充满杀气的风声瞬间止息。
随即,大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将肖南回包裹了起来,她眼睁睁看着郝白的脸消失在自己五步开外的地方,好似被什么东西抹去一般,再也寻不到丝毫踪迹。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呼吸脚步声也消失了。她的喘息打在那雾气上又返回来,像是被困在一处看不见墙壁的屋子中。
她抬头向天上望去,只觉夜空也泛了白,低头看向脚边,便连地面也无从分辨。她从未见过这样诡谲的天气,似是日月同辉、昼夜不分,又四处茫茫、不见天地。
四周明明安静地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但她分明能感觉到有什么正在无声地靠近。
那已被粉碎的石碑上的字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徘徊。
退凡,到底如何退法?
努力平复胸口的剧烈跳动,肖南回用袖子抹去解甲上的血污,闭目凝神而立、耳听八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微弱的气流扰动从她斜后方袭来,无声却带着一股沉沉杀气。她抿紧嘴唇,腰腹一拧、右臂成狭角持剑回挡,只听一声尖锐击鸣,一股大力将她逼退三步。
肖南回猛地睁眼,视线却在下一刻僵住。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肖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