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亮。
走上威远楼,向北眺望,能见到城北有一大片废墟,周围还立着些祠堂。
李瑕抬起望筒,看到废墟上盖着厚厚的尘土,偶然能从尘土下看到瓦砾,想必曾是宫殿。
“那里如今叫‘瓦渣坡’。”汪忠臣顺着李瑕的目光看去,开口说道。
他脸色憔悴,双眼中血丝密布,额头上伤痕累累,看起来毫无生气。但犹在尽力搏得李瑕的好感。
“瓦渣坡即为唐时‘李家龙宫’,乃天下李氏族人之宗祠。毁于唐末战火,至今方圆二百余亩仍堆有厚瓦砾,甚者厚达五六丈高。”汪忠臣叹息一声,又道:“战祸啊。”
李瑕没说话,只是向周围观望了形势、收起望筒,任汪忠臣在面前努力套近乎。
汪忠臣只稍瞥了那望筒一眼,马上便猜到是做什么用的,心想无怪乎李瑕能那么快扼住通临桃的所有道路。
“家父入主巩昌以来,亦试图修建李家龙宫,那几座祠堂便是家父所修。还找到了唐太宗御笔亲题的匾额,悉加供奉……”
“你说再多也没用。”李瑕道:“说好了做完事就去死。”
“是,绝不敢求生,尽力为李帅做事。”汪忠臣老老实实行了礼。
低头时,他望了一眼北面街道,只见宋军士卒已领着一个个城中将领过来,开始排队。
那些巩昌将领已被卸了甲胃武器,却并未不安。
他们还以为是来投降归附的。
事实上,昨日下午汪忠臣才下令要巩昌坚壁清野,当夜城便被破了,李瑕又是直取巩昌总帅府。
换言之,至汪忠臣投降之际,大部分士卒其实连甲都未来得及披上。
宋军已完全控制巩昌城……
汪忠臣装作没看到,继续如介绍风土人物一般,问道:“罪人多嘴一句。李帅应当先祭祀宗庙,以安陇西民心。”
“有道理。”李瑕确实没想到这一点,他素来容易忽略当世风俗,遂问道:“那也是我的宗庙?”
“不错。主殿供奉的便是李氏始祖利贞公,食李维生,遂有天下李姓。敢问李帅是哪一房李氏?”
李瑕想了想,隐隐记得李墉是说过的。
“好像是姑臧房吧。”
“唐时,姑臧房、武阳房、敦煌房、丹杨房皆为陇西李氏之定着四房。敢问李帅出自何支?”
“不知道。”
“有相州李氏,如李商隐便出自姑臧房。”
“闭嘴吧,准备帮我指认。”
汪忠臣长揖一礼,满脸诚恳,道:“李帅似乎还不知我言下之意,其实,陇西李氏祖上便是出自姑臧李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瑕道:“但,你已经没资格了。”
汪忠臣连忙跪倒,又哭,做最后的努力。
“恳请李帅明鉴!汪家有大用,今陇西各州县驻军将领或出自汪家,或出自与汪家联姻之穆家、李家、赵家,以及沙陀、克烈、党项诸部。李帅唯有得汪家之助,方可尽快平定陇西。京兆府有廉希宪、商挺、刘黑马,万不可小觑啊!”
“我没给过你机会?”
“罪人不敢求生,愿死前交托族人,全力辅左李帅,唯请李帅允我说服他们忠心侍奉!”
汪忠臣字字泣血,彷佛竭尽忠诚。
看起来,其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成了大忠臣。
李瑕却是拿剑尖拍了拍他的脖颈。
“你贪心了。”
“罪人不敢……字字句句,皆为恩主李君谋划。”
“你还不贪心?昨夜想保‘家中无辜’,今晨又想保汪家权力了。”
汪忠臣被揭破心思,脸色愈发悲苦,泣泪道:“罪人……不敢辩驳,然句句皆为恩主谋划,此,合则两利之法。”
“晚了。”
李瑕彷佛无情无义,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今日我给你第二次机会,往后便有人来问我要三次机会。”
汪忠臣心焦愈死,只觉李瑕真是铁石心肠,竟这般都说服不了。
“可恩主该如何平定陇西?!”
“辛苦点而已,千夫长有罪便杀了,我来提携百夫长,百夫长杀了,我来提携什长。”
“来不及啊……来不及啊!恩主当知,廉希宪已看破……”
“我来告诉你,我们已说好的条件。”李瑕打断了汪忠臣的话,道:“你汪家无辜者可以活。我们来算算,哪些人无辜……嘉熙三年,孟共领军入川,击退你们这些屠蜀的蒙军,兴昌元年,汪德臣开始安抚流民。那就十七岁以下的汪家男丁,以及妇孺我给你留着,给你保存汪家的香火。”
若是以前的李瑕,也会担心斩草不除根有人会复仇云云。但事实上,人家这么大一个家族想流传下去,根本没有复仇的胆量,也不会有这种机会。
这就是个杀来杀去的时代,连仇恨都显得奢侈。
比如,一整夜到现在,汪忠臣根本就没资格去仇恨,他求保全都来不及。
“恩主……求你……”
汪忠臣到现在,第一次吐出“求你”这两个字,他终于无力。
“再和你说说我的诚意。我会把你的家人送到临安,你选一个孩子代汪家向皇帝请降,朝廷会宽待他们。”
汪忠臣愣了愣,终于明白再不能改变李瑕的心意。
李瑕不打算用汪家,那就不会将汪家留在陇西;川蜀,汪家参与过阔端之屠戮,不能去;汉中、利州本是汪家经营之地,亦不能去……
去临安,才能让汪家有最后的利用价值。
李瑕要让赵宋朝廷看看,“看,我没有像孟共一样想要吸纳北地世侯。”
可事实上呢?
有。
“我不怕你的家人到了临安说我有自立之心,由他们说出来,也没人信。”
李瑕像是在让汪忠臣放心,或是因汪忠臣会死而不介意多说几句。
“或许说,满朝文武哪怕信了,心里也有个借口可以对我放任不管。他们会想‘李瑕没有与巩昌汪氏联合啊’,因为他们懒,就像皇帝们只想控制大将,而不想亲自领兵。
当年,阔端为何厚待汪世显?因为只要得到汪世显投效,阔端已经能控制陇西兵力了。这是最轻松、也是最快的办法。
阔端懒得亲自整顿下层的士卒。他整顿不过来的,他还要到川蜀抢掳,迫不及待。大蒙古国有那么大的疆域,如此每个小小的地域都要费心费力去治理,他来不及的。
我不同。我没资格犯懒,也没资格用又快又轻松的办法。我只能一点点把我的根基打牢,走到士卒当中去,亲自去掌控兵力,这样,陇西才是我的陇西,而不是汪与李,共陇西。是吧?
这很累很难,但我这人就是不怕累、不怕难。唯有一点,我自己做不到的,如你所言,陇西州县驻防的都是你的族人,你的姻亲。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愿意帮我吗?”
李瑕说着,俯下身,认真看着汪忠臣的眼睛。
汪忠臣闭上眼,只觉无比绝望。
李瑕要杀他、要杀他的族人与姻亲、要摧毁汪家在陇西的根基……然后还问他愿不愿意帮忙?
愿意吗?
绝不愿意!
但,不敢反抗。
良久,汪忠臣睁开眼,眼神里是无比的痛苦。
他嚅了嚅嘴。
李瑕道:“你看你们这些人,不在乎国,不在乎民族,不在乎人命,也不在乎尊严……别急着反驳,你们一直说你们在乎,我听到了。但,这些都不是你们最在乎的。你们最在乎的就是你们家族。”
“家族”二字入耳,汪忠臣再次泣不成声。
这一整夜,他抛下他的一切,跪在敌寇面前苦苦求饶,比死还痛苦,比受刑还折磨。
直到被李瑕这两个字戳到,便是无尽的委屈。
“金国强盛,你们仕金国。蒙古强盛,你们降蒙古。宋军来了,你现在亦可降。不重要,什么才是你们一切思虑与行为的根源?所以我来了,直奔巩昌,直扑这座总帅府。现在,你的家族在我手里,你会怎么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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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家父去过成都。”
当着所有人的面,汪忠臣抬起手,指向了他的妻弟、妹夫、族兄弟。
“姐夫!”
“噗。”
“还有他,他……”
“堂兄你……”
“噗噗噗……”
总帅府面前,彷佛成了一条血河。
一具具尸体堆在道边,像是成了小山。
李瑕就站在威远楼上看着,看了一整日。
事实上,不用汪忠臣指认,他也要撤换掉这些军中将领。之所以这么做,他要把汪家在巩昌的威望彻底摧毁。
然后,在消息传开之前,他要带着汪忠臣去到一个个州县,让汪忠臣招降各地将领,然后,如法炮制。
摧毁整个陇西原有的信仰,才能重建……
而李瑕的时间已经不多。
他已拿到了汪忠臣书房里的文牍,包括廉希宪的来信……
~~
长安城。
五月二十五日,夜深。
廉希宪独坐在书房中,再次将几封信件看了良久。
“祁山堡已丢……秦州求援……”
目光看向地图,他随手将地图上祁山道处摆的兵棋扫开,又喃喃道:“轻视了李瑕……汪良臣已被全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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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州之求援信,十九日送出,二十二日至凤翔……那现在……有备击无备……”
指尖拈着红色的兵棋,犹豫了片刻,廉希宪将它摆在了巩昌的位置。
他并未急着去思忖策略,而是先理清了时间。
心算极快,很快他便开始标注。
“那在初十左右,李瑕伏击了汪良臣……若是由我布置,需安排多久?”
这个时间线,对于廉希宪很重要。
他布署兵力对付浑都海时说的便是“先发制人,后发人制”、“事机一失,万巧莫追”,而李瑕对付他,亦是如此。
直到将整件事的脉络推演清晰。
廉希宪终于透过了迷雾,在脑中清晰地勾勒出了李瑕的实力。
“由释放贾厚开始,他已谋划半年。我慢了他太多步……事机一失,万巧莫追……陇西难守矣,当先追回事机……”
他提笔在地图上一划,再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眼神中不见丝毫惊慌,唯有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