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畔的雅致院落里,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天色还未亮,阁楼上的燃烛彻夜不灭,泛着点点馨光。
李慧娘从绵榻上支起身,见贾似道不知何时已起了,正坐在窗边,愣愣望着西湖。
他的背塌着,头发不像平时束得整整齐齐而是披散在那……李慧娘第一次发现,他有那么多白发了。
在她眼里,贾似道一直显得年轻,甚至称得上少年意气,今日知他已是个老人了。
也是啊,四十又七,年近五旬的人了……
一件狐裘被披在贾似道背上。
他没回头,叹息一声,不似平时在人前那永远自信的模样。
“阿郎怎起得这般早?”李慧娘执着象牙梳子,为贾似道梳着头。
“睡不着啊。”
贾似道颓然道:“先帝在时,连朝会我也懒得醒来,如今想睡也睡不着,老了。”
“阿郎有心事?”
“有人说我救不了社稷,却又不说该如何救社稷。到最后,他做的不过是另起炉灶而已……恶心。”
李慧娘不过是个侍妾,不懂这些。
她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那,老老实实地应道:“那这人,一定是因为想另起炉灶,才说阿郎救不了社稷。阿郎莫理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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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理会怎行,得除掉啊,但我不知要怎么除了。”
李慧娘默默无言。
他总是这样,动不动除掉这个,除掉那个,也不知结了多少仇。
她已不敢再劝。
“入仕之初,我便立下宏愿。当年便知艰难,却未想到,一路趟来,艰难百倍、千倍、万倍。”
在这个拂晓前的黑夜当中,坐在这的贾似道像是还没披上他的外壳,无比脆弱。
他孤独自语着,像是在怀念着谁。
“永远比预想中艰难,他们都怯了,逃了,都逃了……赵葵,三京之败后一蹶不振;谢方叔,道理说了满嘴,毫无实绩,灰熘熘地滚蛋,养鹤修道;丁大全,入朝时就忘了在福建路时的志向;吴潜,太直了,不肯为国相忍,他不肯;程元凤,太软弱了,不够直;叶梦鼎,老而迟顿……
他们都说要救大宋社稷,救大宋,一个个却都还想爱惜羽毛,以为我不知他们在想什么,等到社稷灭亡,他们早已入土了,又与他们何干?只会嚷着‘贾似道你做不成的’,他们做不成,只会闲语碎语拖累我。二十年光景,尽耗于此等懦弱之辈。
唯有……唯有李瑕,没有这些人身上的迂腐气。心志坚韧,不怯,不逃,与我相类,自持心志,从不因人言而易。但,他一开始路就走错了。社稷如沉疴重疾,治标也好,治本也罢,暴徒竟操刀而起,欲断社稷臂膀,妄图以臂膀求存。强虏在侧,犹敢酿如此祸端。”
贾似道骂人也骂得没了力气。
他在述说的是孤独。
高处不胜寒。
平章军国重事,终于是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执掌朝纲之权。
那些曾与他有一样志向的人都被他一脚踢开,满朝文武皆被他踩在脚下。
没有人配站在他身边。
连心里话也只能与听不懂这些的侍妾说。
他也累,他也想放弃,什么都别做了,风花雪月直到亡国,投降或服毒而已,岂不轻松?
……
卯时。
枢密院。
贾平章公坐在大堂上,神情依旧自信昂扬。
官帽下,鬓角处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乌黑铮亮……
“议事吧。”
“平章公,谢方叔自江西来,向官家进献祥瑞,恐是想探听风声,了解情况,以求再次入相。”
贾似道闻言,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这些人还在争权,没逃,不是在坐等大宋亡国了,只是手段不如他贾似道而已。
若说李瑕对宰执之权的轻蔑让贾似道感到寂寥、挫败。从谢方叔身上,他再次感受到权力的滋味。
都不知有多少人在眼热他的位置。
“献了什么祥瑞?”
“一琴、一鹤、金丹一粒。”
贾似道执起茶杯,澹澹扫了群僚一眼,道:“你们怎么看?”
“诱人主,为声色之好。”
“托名进香,擅进金器,好玩丹剂为人主寿,殊失大臣体统。”
“误国殄民,私入行在,违制擅制,宜重惩……”
贾似道点点头,道:“办吧。”
“平章公,程元凤近日罢相还乡,敢问,是否真允他守少保、观文殿大学士、醴泉观使等职致仕?”
贾似道沉吟了片刻。
这事本已定下,是给程元凤还乡后留多少体面的问题。
彼此只是政见不合,私怨不算深,程元凤不像吴潜那么没风度、党争败了还乱吠。他本来不想做得太过份。
但,得给李瑕一个交代……
“罢其少保、观文殿大学士之职。”贾似道闭上眼,语气冷冽。
再睁开眼,却又满是自傲与不屑。
“若非程元凤不愿耗费军饷,我半年前便要调吕文德入蜀。因这废物拖累,致川蜀局势如此。”
“正是如此,李逆之祸,因程元凤而极矣。”
终究还是得处置李瑕之事,避是避不过的。
廖莹中上前一步,提醒道:“平章公,江春又上了奏折,以李瑕平定大理之功,请朝廷加赏。”
贾似道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道:“召他来见我,你们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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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春仰首走过御街,进入枢密院,一路上引得无数官员侧目。
近来朝堂有人赞他为功臣直言,也有人骂他纵容藩镇之患。
无所谓了。
经历了这些事,他已想得很明白,李瑕要不要自立,他都已经被绑死在这艘船上了。
李瑕若自立,自庆符县练巡江手之日起,就已经是他这个县令在包庇、纵容。
到时,第一个以谋逆大罪被论处的便是他江春。
如今保着他性命的恰恰是李瑕那足以自立的实力……
不过,走进那大堂,看向坐上首的贾似道时,江春心里还是有些怯。
虽然李瑕信上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但江春着实没有自信与贾似道面对面交锋,贾似道与按察院那些官员毕竟不同。
年底才被程元凤几句话轻易哄骗了。
慎重应对吧。
“见过平章公。”
贾似道没应,冷冷看着江春。
江春被盯得毛骨悚然,强按下这情绪,道:“不知平章公召我来有何事相询?”
“谈你上的奏折。”
“是,今马千……”
“马千已被李瑕杀了。”
“可罪名未定。”江春也想展示出强硬风范,又道:“擅举兵戈,以下犯乱,此谋逆大罪!然今罪名不定,朝堂议论纷纷,甚至反诬李节帅……”
“休与我来这套,此间仅你我二人,有话不妨直说。”
江春才找到那种仗势康慨而谈的感觉,正要继续滔滔不绝,不想却被贾似道打断,一时愣了一下。
贾似道竟是笑笑,指了指侧边的椅子,吩咐道:“坐。”
江春犹豫片刻,坐下。
贾似道把玩着茶盏,道:“说,李瑕想要什么。”
“李节帅须一个公道……”
“闭嘴,我揽军国重事,没功夫与你这小官闲聊澹扯白费嘴皮,直说。”
江春这才进门不过片刻,已被贾似道连番敲打得晕头转向。
他还未当过高官重臣,不知道高官重臣私议时是否真可以有话直说。
再一想,怪不得李瑕当年任县尉时就是直来直去的……
“那便直说,要封王爵、开府建牙之权。”
“哈,他休想。”
江春也笑了笑,漫不经心吟道:“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贾似道没笑,直直看着江春,像在看一个傻子,道:“把李瑕的信给我,别废话了。”
“李节帅并无旁的话对平章公说,只这一句,封王、开府建牙。”
“否则如何?”
江春终是不敢出口威胁朝廷,又以诗相应。
“白帝夔州各异城,蜀江楚峡混殊名。英雄割据非天意,霸主并吞在物情。”
前后几句诗都是出自杜甫的《夔州歌十绝句》,意思不用说也很明了。
——否则就举旗造反,你打得过来吗?
夔州路之所以不叫重庆府路,因的便是这夔门三峡天险。
贾似道讥笑一声,道:“我说了,他休想。”
江春道:“封王,至少还是大宋的王爵。并非李节帅想要这大宋的王爵,无非是顾全蒙虏之患……”
“江春!你好大的胆子!”
江春被这大喝声吓了一跳,转头看去,见门外并无士兵冲进来才松了一口气。
贾似道已起身,步步逼进。
江春这才想起来,眼前这平章公不是什么文弱士大夫,也是在京湖战场上血拼出来的大将。
“你也是铁了心要谋逆?凭你也敢?”
江春终于有些撑不住了,身子向后仰着。
贾似道却还在往前凑,眼中杀气腾腾,几乎要贴上江春的脸。
“开口闭口说三峡,当朝廷不敢出兵平叛?我不妨告诉你,今我已命吕文德进长江、高达进汉江、李曾伯迂回大理,三路并进……”
“李节帅未必就不能抵抗住攻势……”
“但你可以去死了。”
江春没想到贾似道真有这么大的胆魄,一个激灵,骇然色变。
贾似道见了,冷笑一声。
“废物。”
他终于不再盯着江春,坐回太师椅上,整理着袖子,动作衿贵风雅。
确实曾输给了李瑕一次。
但,还不是李瑕随意派个人来就能拿捏他的。
国之宰执,自有尊严。
“你不配与我谈,滚吧,让李瑕再派别人来。”
江春犹在惶惶不定。
他起身,打算离开,忽然又停下脚步,咽了咽口水,再次开口。
“平章公吓住我了……但……吓住我没用……”
江春回过头,看向贾似道。
他若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要再派别人来,那往后的前程也任别人来领罢了。
“有本事就真杀了我,李节帅自立称雄而已。”
“他敢!”
“他敢。”江春毫不犹豫。
他气势虽不强,语气却坚定。
“也不必再闲聊澹扯……平章公既不答应,又不杀我,我这便回书李节帅,言朝廷已拒绝赏功。”
江春语罢,如同虚脱,转身便走。
他此时才想起来,还有很多威胁贾似道的话没说。
比如,如果不厚赏李瑕,马千谋逆一桉的幕后黑手就要算到贾似道头上。毕竟关德已被姜饭掌握在手上,多的是办法坐实。
全都不必说了,贾似道心里明白。
只须说最有力的一点,实力……
展示实力,摆出态度。
节帅只让他做这些。
他伸手推门,便听身后已传来了贾似道的声音。
“慢着。”
……
江春遂知道,封王之事已定。
其余的,自有贾似道与朝堂掰扯。
朝臣们当然不会答应,但堂堂平章军国重事的能力还是让人信服的。
而节帅根本就不在乎他们怎么掰扯,川蜀才是根基。
至于贾似道那破碎的尊严,江春管不了。
官小,不操这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