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
董文炳没有唤人过来,而是亲手点起了屋中的火烛。
窦默则从行李中拿出一张地图,铺开来。
在蒙哥汗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蒙古国或大元一直忙于各种争斗,如今不得不将目光再次投向吐蕃……
在唐代,吐蕃为了与唐争夺西域,战火持续了近两百年。而随着大唐灭亡,吐蕃也同时衰落,瓦解成了一个个部落。
之后的宋、西夏、金、西辽都没有精力招抚或征服吐蕃各部。
换言之,吐蕃的强盛与衰落,与中原王朝几乎是同步的。
松赞干布确实是吐蕃千年一遇的有为君王,开创了一个可与盛唐争锋的强国。而数百年过去,吐蕃贵族们已虔诚信仰佛教,不好斗、不杀生,王朝轮替看在他们眼里只是过眼云烟,只要不影响修行即可。
蒙古崛起之时,遇到的是一个是分裂割据的中原,同时也遇到了一个分崩离析的平和的吐蕃。
阔端曾与吐蕃贵族有过小规模的战事。
当时的蒙军十分强大,自是让吐蕃贵族们胆颤心惊。而阔端也明白,以吐蕃的地形,即便能以武力征服,代价也十分惨重。
因此,他以高官厚禄引诱吐蕃贵族,赏赐爵位、官职,每年赐予茶叶、瓷器、丝绸。并承诺不干涉各部落的事务,换取了吐蕃贵族的归附。
阔端本想找一个吐蕃的君主来投降,但发现吐蕃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政权,只好让势力最大的萨迦班智达到凉州会晤。
萨迦班智达应邀,带着侄子八思巴去往凉州,与阔端达成了《萨迦班智达致蕃人书》,将吐蕃置于大蒙古国的领土。
旁人或许会惊讶于偌大的疆域怎可能如此轻易地就给了大蒙古国,会认为阔端如何足智多谋才能招降吐蕃。
但事实上阔端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若一定要说他做了什么·屠戮了川蜀一千万人。
一千万条人命,血淋淋的教训,确实足以震慑吐蕃。
此时,窦默才看向地图,眼神里却已泛起了深深的忧虑。
“李瑕若还只是宋国的一个秦王,要说服吐蕃归顺他,当然很难。”
“是,宋国与大元孰强孰弱,吐蕃人看在眼里,不会不明白。”董文炳应道。
他本想说阔端屠蜀之事,话到嘴边沉默了一会,又道:“我随陛下亲征大理时,曾路过吐蕃,陛下三个月灭大理,足以威镇吐蕃。同时,陛下接受国师灌顶,包容吐蕃佛教。可谓恩威并施。”
“但自从蒙哥汗死了以后,李瑕不断吞并我大元疆域,今已包围了吐蕃。且他称帝自立之后,必以李唐之名招吐蕃归附。”
窦默拍了拍地图,叹道:“宋国的秦王招揽不了吐蕃,唐国的皇帝却未必不能。”
董文炳皱起了眉。
事情还没有发生,但他知道有可能。
“确实得要阻止此事。”
“宪宗皇帝八年。陛下在开平主持大辩论,丿八思巴国师亦参与其中,以其雄辩之才助佛教一方获胜。之后国师一直追随在陛下身边,统领天下佛教。若是国师返回吐蕃,以他对大元的忠诚,绝不会让吐蕃归附李瑕。”
董文炳曾随忽必烈南征大理,对吐蕃之事略有了解,沉吟道:“国师这些年不在吐蕃,那留在吐蕃的该是国师之弟。”
“不错,白兰王恰那多吉。”
“白兰王还很年轻吧?”
“是啊,恐他真被说服了。让国师返回吐蕃,乃必行之事。”窦默又道:“你也知道,等陛下从西边抽出手来,势必要先灭唐国。此时,若有一支兵马能从吐蕃攻打唐国,如何?”
这些年天下战火连绵,吐蕃人却一直如世外高僧一样看着,并未参与其中。
董文炳却知道,一旦吐蕃能出兵,战略上确实是极为有利。
他并不反对此事,只是担心真金。
“燕王护送到哪里?若要亲往吐蕃就太危险了,送到九原城?”
窦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姚公之意,燕王当亲至吐蕃。”
“怎么可能!”董文炳吃了一惊,用力点了点河西走廊,道:“吐蕃几乎已全境置于李瑕包围之中,何等危险窦公岂能不知?”
“彦明,坐下。”
窦默叹息,唤着董文炳的字,道:“你也知道,燕王要登上太子之位,不仅得看陛下的心意,还要受蒙古旧制约束。来年陛下若亲征唐国,吐蕃至关重要,这是助陛下一统天下的大功劳。”
“太危险了。”
“相比而言,危险吗?”窦默指了指地图,问道:“西域辽阔,燕王绕过唐国至吐蕃,谁能伤他?至吐蕃之后,有国师在,谁能伤他?招吐蕃兵马,往后助陛下夹击李瑕,一战灭唐,谁能伤他?”
董文炳沉默不语。
窦默道:“看似凶险,实则安稳,相比而言,要立什么功劳不要冒更大的风险。姚公之意,燕王此行,值得。”
董文炳依旧不语。
“睿宗皇帝三峰山一战重创金国,岂不凶险?陛下亲征大理,岂不凶险?”
“窦公怎不提宪宗皇帝亲征钓鱼城?”
窦默一时语塞,过了一会才道:“不同的,燕王此行不是征战。”
“不同了啊。”董文炳道:“大元不是蒙古国,大蒙古国没有太子,但燕王是大元的太子。太子是什么?是国本,是陛下的嫡生子,是天生的储君,而不是要靠立功劳才可封太子。你们要燕王出生入死,那这行汉法行到最后,与蒙古旧制有何区别?”
窦默抚须,目光闪动,道:“彦明说的有理。”
“是陛下的意思?”董文炳问道:“是陛下要燕王去吐蕃。”
“不,老夫说过,是姚公的意思,但也是燕王的意思。”
“燕王想去?”
窦默点了点头。
董文炳忽然惊愕了一下,张了张嘴,过了一会才问出来。
“你们想让我护送燕王去?”
窦默又点了点头,道:“彦明你去过吐蕃,且最为稳重。由你率兵保护燕王才能万无一失。当然,姚公也明白,你已官至河南经略使……”
“我感谢姚公好意。”董文炳道。
这句话若有旁人听了,会以为他生气了,是在反讥。
董文炳却又道:“我明白姚公心意。一介河南经略使算什么,随燕王走这一趟,往后燕王登基,我仅凭这一趟可保董家世世代代荣华富贵。我亦明白此行看似凶险,实则安稳而功大。”
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我依旧以为燕王不可冒此风险。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凶险,也没有一国储君轻赴万里陷于敌邦的道理。我董文炳不怕死,但这是‘体统’。”
窦默道:“燕王心意已定,欲赴吐蕃。”
“燕王如今在哪?”
窦默不答,而是反问道:“彦明以为,去往吐蕃该从哪一条路走?”
去往吐蕃的道路有好几条。
从川蜀入吐蕃有两条路,南走大渡河,北走大雪山,这也是大元希望吐蕃出兵攻打李瑕的方向。
从大理有一条路可以走,但如今显然不可能。
还有一条唐蕃官道,也就是文成公主入吐蕃的道路,从长安出发,沿渭水谷地西进,翻越陇山后沿湟水谷地到达鄯州,经青海湖、玉树、那曲等地……可以说是从李瑕眼皮子底下过。
若不想经过李瑕治下,则只能走于阗道了。
这条路要从新域翻过昆仑山口,之后有两个方向,一是翻越雪山向东南通往拉萨,)二是穿过昆仓山之间的荒漠……
选择只有这么多,董文炳微微犹豫,伸手点了点于阗道。
窦默低头一看,缓缓道:“此事,万不可透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