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金发黑衣的男人转过头来,看见满身鲜血的苏明安。
“苏凛?”他看了眼苏明安:“你怎么在这里?是……来陪谢路德的吗?”
“艾尔拉斯?”
苏明安没想到,这魂猎的首领会跑到云上教堂的地界来。
“谢路德怎么了?”他问着。
“没事,只是必要的惩罚。”艾尔拉斯说:“他放跑了该被清扫的魂族,这便是他的惩罚。这是教堂的心灵之火,可以使人们在痛苦中得到反思。”
“这是教堂的地界。”苏明安强调了声,意思是魂猎首领不该跑到这种地方来。
“嗯,我知道。但维护普拉亚的安全,我也有责任。”艾尔拉斯说:“在每一届的海上盛宴前,教皇会闭关。我听了消息,这一届教皇托付的代班人红衣主教不太对劲,我便来看看。果不其然,附近的骑士都被调走……嗯?”
他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天空:“光明圣堂那边怎么着火了?”
“是你口中不对劲的红衣主教干的,他燃烧外地人来祭祀,被我杀了。”
“嗯……干得好。”艾尔拉斯说:“苏凛,你仍然是我最为信任的剑。”
他说完这句话,便没了交流的意思,只是取出布,擦拭着手上银亮的手枪。
身后,谢路德在透明的火焰中惨叫着,叫声无比惨烈,像要撕破声带般传递出来。
艾尔拉斯的动作慢条斯理,与身后的惨烈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苏明安看了眼极为痛苦的谢路德,移开了视线。
“这种惩罚要持续多久?”他问。
看这恐怖的景象,在这样下去,恐怕要生生把人痛死。
艾尔拉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似乎在思考:
“……等到他这一身教堂赋予的光明之力被燃尽为止。”他说:“约莫……到明天早晨?”
苏明安看了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两点:“明天早晨,那还能有命?”
“苏凛,教堂的规定,和魂猎这边不一样。即使是可用的有生力量,一旦违反了规定,也会被他们毫不留情地舍弃。”艾尔拉斯说:“他们严禁徇私之事的发生,身为骑士,更是要以身作则……谢路德他,放跑了不该放跑的人,应该接受惩罚。”
“哪来的教堂规定?”
“神谕。”艾尔拉斯说:“你要违反云上城神明的神谕吗?”
苏明安没回话。
他和谢路德不算太熟,对方充其量只算个好感度刷高的npc,犯不着他为他惹上那个神明。
“那我回去睡觉了。”苏明安假意要走。
在转身时,他的脚步忽地顿住。
他望见,那大门门口,两个魂猎,押送着一个脚步颤抖的人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粗布短褐,正从他的眼前缓缓荡来。
“……走之前,不如见证一下她的结局吧。”艾尔拉斯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苏明安料到了这一幕。
他知道,如果魂猎不让嘉尔德走,那她即使上了商船也走不了。
谢路德只是个光明骑士,是教堂之下的存在,他根本护不住一个魂猎必定要抓的人。
苏明安只是没想到,魂猎居然真的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们宁愿惩罚谢路德,宁愿亲自上了那艘商船,将老太太带回来,也不愿意将人放跑。
……他们居然真的要做到这种赶尽杀绝的地步。
他看着门口。
老人的身形依旧瘦弱,显得摇摇欲坠,如同苏明安看见她的每一次一样。
她的手里捏着那张相片,在魂猎的看守下缓缓地磨着,灯光在相片之上晕成一片金黄。
然后苏明安对上了她的眼睛。
她正望着他,眼神像片薄薄的碎瓷。灯光冻结在她泛着白的,浑浊的眼里,像渐渐化开的潮汐。
她的脸被寒冷的夜风吹得红红的,颧骨很高,皱纹扒拉在脸上,嘴角还翘着,似乎是在安慰他。
“苏凛。”艾尔拉斯的声音,缓缓从旁边而来:“我的用人,一向很不讲究。我可以放任拥有野心之人,可以放任心怀不轨之人。我也可以……信任一个不知性情,没有把柄的外来人,只要他怀有足够的力量。
“……只要他是人类。
“只能他是人类。
“所以。
“我可以信任一个突然赶回的外来人,也可以信任一个不知底细的外来魂猎。
“……但我无法相信一个魂族。”
“所以嘉尔德做错了什么?”苏明安问着。
“她错就错在她是一个魂族。”艾尔拉斯回应。
“谁告诉你的?她是杀人了,伤人了,还是被其他的魂族发现了?她是袭击人了,吃了人了,还是做了什么恶事了?”苏明安压根不信她是个魂族。
身上自始至终都没有魂族的味道,怎么可能是个魂族。
“……你无法相信是应该的。”艾尔拉斯注视着他:“因为她确实曾经是人类。”
“曾经?”
“因为为了支撑起她那个没了丈夫,又没了儿子的家。她和云上教堂做了一笔交易……她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艾尔拉斯说:“……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当时,她的女儿和孙女还没长大,全家只有一个劳动力。
而后,她也得了病。
为了等到她的丈夫从云上城回来,她报名了当时云上教堂的人体实验。
——云上教堂,将她成功改造成了一个魂族。因为她是被改造的魂族,所以,她的气息不会引起其他魂族的注意。但是,即使她是被改造失败的失败品,我们依然不能对她放松警惕。”
“于是,到了近期魂族动静越来越大的时候,你们忍不了了,想要过河拆桥。”苏明安接着他的话:“对我发布二次清扫任务,就是想让我这个外来人,去把这个分明是人类的魂族杀掉?”
在他的目光中,艾尔拉斯缓缓点了点头。
“是这样。”他说。
苏明安笑了声:“——但你们没想到,最讽刺的是,和我一同行动的,明明最为光明正义的教会骑士,会动了私心,瞒过了我,还想把她送走。”
艾尔拉斯点头。
“是这样。”他说
“那么,她有害过人吗?”苏明安问。
“……”艾尔拉斯沉默。
“没有魂族的力量,没有魂族的速度,不会害人,不食人类血肉——就算这样你们也容不下她?”苏明安再度问道。
艾尔拉斯依旧沉默。
“——所以,她根本就不会害人。连任务报告里那个十三街出现大量死亡人员的信息,也是骗我的?任务报告里这么说,就为了引起我的杀心,然后再让我把她杀死?”苏明安问。
“……是。”艾尔拉斯回答。
“你们挺搞笑的。”苏明安对此做了总结。
他总算知道明明十三街没有魂族的味道,为什么艾尔拉斯硬是要说那里存在魂族了。
……因为魂族就是嘉尔德本身。
即使不会伤人,害人,不吃人类灵魂,但因为身体是魂族改造的身体,她就必须得死。
无论她灵魂本质如何。
无论她思想是否属于人类。
……
【谢路德,她家的儿子是牺牲的魂猎吧,按理来说应该有经济援助。为什么会过得这么艰难?】
……
【谢路德,这里明明是已经清扫过的区域,按理来说不可能再出现魂族了,为什么会出现漏网之鱼?】
……
苏明安明白,当初的艾尔拉斯为什么派给他这个任务了。
艾尔拉斯是想把嘉尔德作为一个例子,在他杀了她之后告诉他:苏凛,你杀的是一个曾经是人类的魂族,但因为她的身体是魂族,你就必须得杀她——人类与魂族之间就是这样。种族之分不在于思想上的区别,而只在于肉体上的差异。
艾尔拉斯甚至不会将她没害过人的信息告诉他。只让他以为他杀了个该杀的魂族。
……只是因为他曾经流露出对种族之分的不满。
……只是因为他曾经为两族之间的差别犹豫过。
为了更好地掌控好他这柄外来的刀,艾尔拉斯要用着这么一种残忍又荒唐的教学方法,让他明白究竟什么人是“该杀”的。
即使她是他慈祥的邻居老奶奶,也不例外。
这样一个自诩正义的魂猎首领,与他见过的,露西娅那般的纯粹魂族主义者,貌似没什么不同。
艾尔拉斯甚至还特地派了个光明骑士跟着他,想断绝他手下留情的心思。却不料,最先反水的,反倒是最该严正执法的光明骑士,倒显得艾尔拉斯像个笑话。
……连光明骑士都不认可这样诛杀的行为。
何其可笑。
“苏凛,她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人类,内部的器官都是由魂族的东西构成。”艾尔拉斯说:“在这种紧要关头,我们需要研究她身体内部的力量。即使是失败品,她也应该被我们回收。”
“是吗?我认可你的观点。”苏明安说:“所以,艾尔拉斯,在这种紧要关头,身为最强的魂猎,你也应该被回收一下,如果能被云上教堂改造成魂族,你或许也可以成为更好的战斗力量。”
“……苏凛。”艾尔拉斯看了他一眼:“你之前的表现并不是这样,你的情绪是否过于激动?”
苏明安顿了顿,平复了下心绪。
不可否认,普拉亚这个世界确实过于真实。
以至于他对一个npc般的人物,都升起了共情的心思。
但理性的认知,也在告诉他,S级的任务绝对不是看着嘉尔德去死就能完成的。
“那么,艾尔拉斯,现在你想怎么办。”他思索片刻后开口。
“让原本的一切按照应有的秩序而行。”艾尔拉斯眯起眼:“谢路德该受到惩罚,不过,由于嘉尔德回来了,结果没有偏差,根据云上教堂规定,他的惩罚可以减半。
至于你,苏凛,现在回东区,回到你的房里去,我不追究你过线的行为——普拉亚的一切都是由应有的秩序构成,不需要你在这里逞英雄。”
“……”苏明安沉默片刻。
他没有移动脚步,只是站在原地,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如果他在这里退避,那么他回档所做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一切都和上一周目没什么区别。任务也没完成。
任务里要求说,需要达成一个“皆大欢喜”的最佳结局。
……那么究竟什么才算“皆大欢喜”呢?
救下嘉尔德?还是……
他看向艾尔拉斯。
这位魂猎首领正站在原地看着他,身上有着一股压抑着的,如深海般的气势。
他的实力应该与塞维亚相当。
正常来说,苏明安是完全打不过艾尔拉斯的。但……
“逞英雄,是当事人的能力不足,才能叫做逞英雄。”苏明安开口:“……那么如果我能力足够呢?”
艾尔拉斯微微怔神。
下一刻,一抹漆黑的身影在他的身边浮现。
一身黑袍,身上流转着电光的塞维亚,出现在他的身后。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塞维亚便一手按在了他的后颈,将他猛地按在了地上。
电光乍响,细密的银蛇流转在他的身上,艾尔拉斯似乎是想反抗,便有一道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戴着高礼帽,拄着手杖的白发老人,身形在阴影中缓缓拼接,一张带着皱纹的脸正朝他微笑。
而在阿尔切列夫出现的同一刻,白光一闪,那两名负责押送的魂猎也突然毫无征兆地昏了过去,倒在了地上。
“……阿尔切列夫,居然是你。”艾尔拉斯被按在地上,勉强抬起头。
他完全没有想到。
……水火不容的两个上位魂族,居然会向同一个人效忠。
可笑的是,在十分钟前,他还将那个人当作他最信任的剑。
他忽地沉下了脸:“苏凛。”
苏明安看着他。
艾尔拉斯看向他的视线,此时分外冰冷。
“——苏凛,你将这两人召集起来……是想要带领整个魂族阵营,正式向普拉亚宣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