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忠于对强者的学习。
日不落帝国,领先世界两百年,这样的国家,自然值得东洋人取经,因而,在本世纪初,有不少东洋人来伦敦求学,其中一部分人,落户英伦。
西村原一郎,就是其中求学者之一,也就是卢灿面前这位六十多岁的店老板。
卢灿一共挑选六件“乾山”款的东洋茶具,一钵、二盅、一茶碟、一斗笠碗,还有一方茶研,构成东洋茶道的简易六件套,方便展出。
价格可不低,一共八千英镑。
这套东西,不太好评价它值还是不值——即便是十年二十年后,这套乾山烧的价格,也不会高多少,这是东洋瓷器的升值趋势决定,不过,依照乾山烧‘每一件都是手工孤品’的特性而言,它又是值得收藏的。
买卖达成,又因卢灿一口流利的日语,让心情不错的西村原一郎,误以为对方是东洋人,滔滔不绝的自我介绍,又盛赞了一番东洋本土经济发展很好之类的话。
卢灿笑笑,也不解释,在对方为商品打包之际,微笑问道,“西村桑,这套乾山陶瓷,从何而来,方便说吗?”
对方的手停下来,表情有些犹豫,卢灿马上挑挑眉,又笑道,“请原谅我的好奇!有一位友人,恰好是尾形光琳的嫡系后人,所以……”
“原来是这样啊~~!”西村笑了笑,微微颔首,表示理解,“这套陶瓷,来自于三浦竹泉家族。大约在五年前,三浦竹泉家族的三浦彻,离开伦敦回京都发展,得他信任,将这些物品委托给我,为它们找一位新主人。如今,这些物品能得到您的赏识,想必也不辜负他的心愿。”
三浦竹泉家族?原来是三浦彻的物品!
卢灿对东洋着名的工艺师家族,基本上都有所了解。
三浦竹泉家族以制作经营茶道用品闻名东洋,初代三浦竹泉,创烧“筛月庵”茶道用具,为明治时代的着名制陶工艺师。
这个三浦竹泉家族,与乾山烧,还真的有传承关系。
尾行乾山终身未婚,创建于二条城的乾山烧,最终留给养子伊八,世称二代乾山。文政、天保年间(1818~1844),伊八的弟子吴介,接过衣钵,为三代乾山。着名的琳派传人酒井抱一,又接过衣钵,不过他很快将乾山烧传给西村藐庵,再由西村传给三浦乾也,因而三浦乾也又称“六代乾山”。
这个三浦乾也,就是初代三浦竹泉的“老丈人”!
没错,初代三浦竹泉是“赘婿”,原名渡边驹次郎,早年师从三代高桥道八(东洋知名制陶家族)学制陶,出师后,入赘三浦家族,又因为继承权之争失败,遂自创“有声居”,后改名“筛月庵”。
三浦竹泉家族后人,虽然没能抢到乾山烧,可是手中有几件乾山烧,这不应该吗?
卢灿并不关心三浦竹泉家族如何,之所以要问清楚,是因为这些物品展出之时,有详细的传承备注,会更有价值。现在摸清楚情况,自然不想再追问下去,笑着敷衍一句,“三浦竹泉家族的茶具,意境悠远,倍享赞誉。西村桑能得三浦竹泉家族委托,自然也是诚信君子,值得托付之人。”
这是很高的赞誉。西村原一郎立即停下手中的动作,很恭敬地朝卢灿鞠了个三十度的躬,“十分感谢!来自您的赞誉让我倍感荣幸!我做的还不足,很是惭愧!”
卢灿微笑着颔首回礼,他能感觉出对方身上那种隐隐约约的“老朝奉”味儿。
“朝奉”一词,原指明清时代的盐店、典当行的店员,后来在苏、浙、皖一带,也用来称呼当铺的管事人,后来引申为“精明圆滑、有眼力劲的店铺掌柜”。
后来,“朝奉”一词,被东洋人引用,成为“掌柜”的假借词。
注意,“朝奉”一词,用来称呼的,是掌柜,而不是东家!
也就是说,卢灿怀疑眼前的老者,并非真正的店老板。或者说,对方从事于掌柜时间太长,没有东家的那种“店铺我有”的那种“从容”——姑且用这个词形容吧。
“店铺是你的”与“店铺是你管的”,会给顾客留下细微的感官差别。
譬如在面对顾客时,虽然两类人一样都对顾客很客气,但是,东主在心态上会更从容和平等,甚至还会有一种“别看你穿得人五人六,你小子说不定还不如我”这种想法,相比较,掌柜会更谨慎,更圆滑,两者之间的说话方式,自然不同。
刚才进门时,西村问话,卢灿没回答,如果是东家,可能就有些置气,但老掌柜,或者是出身于老掌柜的人,就不会。
卢灿更倾向于出身于朝奉——做了很长时间朝奉,退休后找个店铺自己开店。
譬如自己和他对话到现在,西村始终恪守“伺候顾客的原则之一”——不主动打听顾客的隐私,因而一直没主动询问卢灿的姓名,如果换成东家……很可能已经询问了。
这些都是细微的区别。
既然对方是朝奉掌柜出身,那以前一定也是做这行当的,卢灿来了些兴趣,“西村桑一看就是老朝奉,您店中……一定还有您最爱的珍藏吧,能否让我见见?”
像这种老朝奉,几乎手中都有一些私货,也就是私人珍藏品。
果然,西村原一郎犹豫了一下,这次,他微笑着询问,“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卢灿笑笑,没打算欺骗对方,不过,他还是耍了个心眼,“杏雨书屋的武田次郎、静嘉堂的长泽茂,都是我的朋友。西村桑,可以称呼我‘维文’。”
珠宝店铺、古董行,购买较为贵重物品的顾客,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行为,很正常,拍卖会上还有匿名拍卖呢。所以,西村原一郎见卢灿不打算说真名,只当他是东洋哪个财阀家的子弟在伦敦游学,不愿高调,因而也就没放在心上。
“您先收好这个!至于……”将整理好的锦盒递给卢灿,他微笑点头,“我这就给您取,希望您也能喜欢。”
说着,他转身推开柜台后面的一扇狭仄的木门,闪身进去。
透过缝隙,卢灿看到一张小床铺,应该是西村看店时的住处,还有一些生活用品。
不到二十平米的店面,被这位东洋老者,利用到极致。
不过,如果说对方只有这么点财产,卢灿是不信的。因为在伦敦,古董店铺的开设要比二手店严格很多,没有一定的资本实力,是开不了的。
指不定这位看起来很窘迫的店老板,在伦敦富人区有着超大豪宅,不是没有可能。
将手中锦盒递给邗江,卢灿对他摆摆手,示意两人出去。
田乐群和孙瑞欣正在隔壁一家店铺的橱窗前,评论着一件衣服。见卢灿出来,孙瑞欣跳了一步,笑道,“又买到什么好东西?”
“嘘!”卢灿手指压在嘴唇上,轻嘘一声,低声道,“你们去隔壁店铺等我一会,我还要套点东西!”
“套”这个词用得很形象。
卢灿的行为,肯定不是骗,毕竟,他没说一句假话,而且是真金白银购买。可是,很多时候,店主会将“镇店之宝”看得比什么都重,不会轻易卖给某一人,尤其是不差钱的时候,更不会出手。
这时候,就需要“套”。
孙瑞欣嘻嘻一笑,想要跟过去看热闹,却被田乐群一把拉住,两女转身进入隔壁店铺。
卢灿回到店内,西村还没出来,估计藏得比较严实,便探头看了眼柜台靠里的位置,刚才西村原一郎正在看的那本书。
事实上并非书,而是装订好的册页。
书页有些破损、发黄,页面上一张黑白照片,旁边配有中英文介绍。因为倒置的关系,卢灿没认出来字迹,不过,从倒置的图片看,有点像三足盖盉。
卢灿忍不住伸手,将这本册页掉个个儿,这次文字图片都看得很清楚,还真是三足盖盉,是明代仿制商周时期青铜盉制式,以错金银技法装饰,周身饰以方形回纹,浅雕而成,正式名称“明错金银三足盖盉”,一件很尊贵的酒器。
不过,让卢灿震惊的不是这幅图片,而是书页边角印制的“山中吉兵卫株式会社”!
这家会社,还有一个非常非常有名的简称——“山中商会”!
没错,就是那个搬空恭王府、盗空天龙山石窟,在中国经营六十年、在大阪、东京、伦敦、巴黎、纽约、芝加哥等地开设八家专卖店的东洋古董商社!
合上书籍,露出封面,褐皮线装册页,封面上贴白贴写着“支……”算了,改成“中国朝鲜古美术展观”,年号为“昭和九年”,又有公元纪年“1934年4月”。
这是山中商会1934年在全球巡展亚洲艺术品时的产品册页!
西村原一郎手中怎么有这本册页?没等卢灿想明白,室内传来“咚”一声响动,他急忙又将册页掉过去,沿着手指夹着的缝隙位置,重新摊开。
难不成这个老家伙,是山中商会的“余孽”?
山中商会的倒闭,是美国人干的事。
珍珠港事件之后,山中商会的所有资产被美国人没收,纽约、芝加哥、洛杉矶三家最大的店面直接被美国人无情查抄,颗粒不剩。
山中商社伦敦店面开设于1900年,同样积存大量来自亚洲的艺术品,甚至还有部分巴黎沦陷后转运过来的货品。
珍珠港事件之后,英国佬同样对山中商会采取严厉的制裁措施。只是,英国人当时正处于战争中,对于所谓的古董根本就看不上,他们责令中山商社缴纳十万英镑的罚款,并限时封店。
最终,山中商会伦敦店面,于1943年宣布破产关闭。没有文字记载,这家店面所存储的那些藏品,最终去向何方。
难不成,西村是当年山中商会伦敦店面的人?
正琢磨着呢,对方已经出来,手中抱着一个边长在四十厘米左右的正方体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