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草庵茶室
镰仓大佛的铸造颇为精巧,采用大模块拼装,内部中空焊接,再加以铆钉固定,外部采用髹漆及金银粉等工艺,抹平拼接缝隙。在重要的面部、眉角以及手指等部位,还施以錾刻、细雕等手法,让铜像的表情更生动,神态栩栩如生。
高德院的占地面积并不大,除了广场高台上的镰仓大佛外,只有寥寥几间殿宇。广场右侧的主殿,供奉着阿弥陀佛、观音、大势至等三尊佛像——这是典型的“西方三圣”供奉模式:无上尊佛阿弥陀佛居中,左胁侍者观世音菩萨,右胁侍者大势至菩萨。再往左右两旁,是一些护法神像。
寺院内走过一圈,卢灿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猜测靠谱。
阿弥陀佛、观音、大势至,这三尊佛像是净土宗庵堂中常供佛像不假,但是,净土宗寺院,通常还会供奉弥勒佛以及释迦摩尼,可这座寺庙没有。
这种供奉模式,更接近于白莲教的传统。
慈照和尚在创立白莲教时认为,心香一瓣供佛一尊,足矣。他选择了阿弥陀佛为本宗唯一供奉佛像,配供为观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与此雷同的还有弥勒教,供奉的也只有一尊主佛弥勒佛。
卢灿有心找一位寺庙的僧侣问问,可惜,今天并非法会日子,整座寺庙全是工作人员在值守,竟然没有一名正式僧侣。
在东洋,这种现象很正常。东洋的僧侣,平日里是不住在寺庙的,而是在家中陪妻子儿女,只有寺庙有正式活动时,才会来寺庙一趟。而东洋寺庙的运营,更像是一家职业经理人负责的企业,也就是说,负责寺庙运作的人,并非和尚,而是“职工”。
之所以这样,与1872年明治新政府颁布的《肉食妻带解禁令》有很大关系,这条法令宣布“僧人今后无论蓄发、娶妻、生子、食酒肉,皆听从自便”。
除此之外,还与东洋寺庙的私有化有关。
在东洋,寺庙就没有属于国有的,几乎全是私人财产,譬如大名鼎鼎的西本愿寺,就属于京都的九条家族所有。作为私人财产,自然要商业化运作,以保证财产增值。
从高德院山门出来,往右是一排有着浓郁江户时代风格的木屋店铺,出售各种旅游纪念品、特色工艺品、日式点心,以及现烤现卖的“人形烧”、“仙贝烧”等。
东西好不好两说,香味足够诱人。没人提议,大家不由自主地逛上这条街。
有田乐群的场合,卢灿一般不需要拿主意,甚至连付款都不需要,安心做个小随从就好。田姐会把所有事情安排好,连孩子都不用他带——瑶瑶已经睡着,被安置在婴儿车中,盖着车篷,睡得正香;小石头走了很长时间也有点累,坐在另一辆婴儿车中打瞌睡。
卢灿背着手,陪着外公和小姨父,晃晃悠悠地走在队伍的后排,聊天的同时,还不忘眼光从店面中琳琅满目的商品上扫过。
世界上所有旅游景点的小商品街都差不多,以零碎、便携式、花哨的小商品为主,说到价值嘛,自然是没多少,但很招人喜欢。
没一会,田乐群几人手中多了一些手袋,装着华美的油纸伞、精巧的漆器、带有江户时代的木质玩具、造型别致的人形烧甜品等等。数量有些多,卢灿多嘴问了一句,才知道是田乐群准备给小姨妈他们回花莲时,带给邻里的礼物。
街道不长,也就五六十米,很快就来到靠近山坳的街尾。
欧阳明咦了一声,不远处的山坳中,竟然竖着一栋草房子!
简陋至极的木杆围栏,将这座看起来一推就倒的二层木质建筑围拢起来。
卢灿也有些惊讶,没想到的是,这里竟然有一家草庵茶室!
这座建筑看似岌岌可危,实际上是一座标准的日式吊脚楼民居。背靠着海边矗立的断崖,不仅让它能躲避海风的吹袭,还能维持建筑的稳定;另外,厚厚的灰棕色海草屋顶,不有着冬暖夏凉的功用,对木质结构的房屋框架,也没多少压力;承重立柱有着明显的灰黑色炭烧痕迹,能防腐防蛀。
嗯,只要不遭遇强烈地震或者祝融之灾,这栋“草房子”还能继续矗立很久。
这栋建筑是标准的日式草庵茶室。
草庵茶室,源自于东洋茶圣千利休的“侘寂”茶道思想。“侘寂”是一个复合词,“侘”代表一种自然、静谧、幼拙、简素、野趣等因素的质朴之美;“寂”为残缺、古朴之物中渗透出来的岁月之美。
如果抽象的来理解,草庵茶室就是盖个一切从简的小草屋,专门用来喝茶。
与草庵茶室相对的,则是茶庭,属于另一个流派——书院茶道。
书院茶庭文化更注重观赏性,即在进入茶室的一段空间里,按一定路线布置景观,以拙朴的步石象征崎岖的山间石径,以地上的矮松寓指茂盛的森林,以蹲踞式的洗手钵联想到清冽的山泉,以沧桑厚重的石灯笼来营造和、寂、清、幽的茶道氛围。
草庵茶室与书院茶庭,有相似有不同,前者更强调自然和感悟,后者更强调环境与意趣。
眼前这座草庵茶室,木门紧扣,显然并不对外营业,更大的可能是某位茶道名家的斋室。
卢灿站在路边,透过撑开护窗板的窗户,能看见两位老者正在临窗品茶。
茶室不大,既然有客人,自己这么一大帮人,不太方便,卢灿也就熄了上门拜访的念头。不过,这栋茶室的历史够古老,倒是可以建议宗老来这栋茶室坐坐,说不定能打探到一些有关高德院的陈年旧事。
这座茶室的前面,是一处密布怪石嶙峋的海滩,海浪卷着细腻的白色泡沫,撞击在礁石上,很是壮观。有不少游客爬上礁石,以大海为背景,合影留念。
卢灿一行也不能免俗,田乐群拉着外婆、小姨妈等人,靠在一块巨大的礁石旁边拍照,连带着卢灿自己,都被田姐拉下场,拍了好几组照片。
他们这一组,人数比较多,很是热闹,终于引起茶室二楼正在品茶聊天的两位老者的不愉。
其中一位白发老者起身,打算放下护窗板,将喧闹隔绝开来。
另一位老者侧着看了眼窗外的人群后,又推推老花镜,凝视几秒,就在朋友要将护窗板落下时,他伸手挡住对方胳膊,“宫崎,你看看那位年轻人……还能看清楚吗?”
关窗户的老者,已经老眼昏花,自然看不清对方说的是哪位,又用木棍将护窗板撑起,从桌上拿起老花镜戴上,海滩上男男女女几十个,哪分得清?
“你说哪个?”
“喏,那个穿白色体恤的年轻人。”坐着的老者,手指方向正是卢灿。
老者往窗户外探头,依然没认出来,“曾我,你说的是……哪位呀?”
那位叫曾我的老者,笑着欠身从榻榻米上一头,拿过一张报纸,指着一块版面,“喏,是不是这位?我去年应邀到港大交流,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故而有点印象。”
这份《每日新闻》的报道,正是昨晚国谷裕子采访宇泽弘文时谈及的卢灿那部分内容,还配有卢灿的一张黑白照片。
那位叫做宫崎的,浏览一遍报道后,又看看窗外,“是他?”
这两位老者,一位叫做曾我部静雄,主攻宋代经济史、法制史,着有《宋代财政史》、《日宋金货币交流史》、《宋代政经史研究》等研究着作,经常去国内高校及香江各个研究机构做交流。他这一生,曾经访问中国二十六次,妥妥的中日交流友好人士。
另一位名叫宫崎市定,这栋草庵茶室的主人,也是东洋有名的史学家、汉学家,法国“儒莲奖”获得者,同样也是一位中日交流友好人士,出版有《宫崎市定中国史》。
宫崎市定的史学研究深入浅出,非常有阅读性,譬如他的《谜一般的七支刀》一书。
东洋石上神宫收藏着一把历史悠久的宝刀——七支刀。
传说,这把七支刀是三世纪中叶由百济肖古王进献给东洋神功皇后的贡品。与汉委奴国王印并称东洋的两大奇迹。自明治以来,这把七支刀引发了无数历史研究者与古代史爱好者的浪漫想象。
宫崎市定通过对刀身铭文的解读,纠正了前人研究中的许多谬误,,结合对五世纪东亚国际形势的鸟瞰式观察,解开了七支刀背后隐藏的中日韩三国关系的遥远真相。
整篇文章,既有趣味性,又有悬疑性,还有很强的学术性,被后人奉为历史解读说的经典名作。
这两位老者师出同门,二十年代在东京大学求学时,同时拜入狩野直喜(东洋研究中国史学的大拿之一)门下,又同时被称之为“京都学派”的导师之一。
宫崎市定放下报纸,笑问道,“你和他……很熟吗?要不要叫他进来坐坐?”
曾我部静雄和卢灿说不上很熟,不过,他和饶宗颐很熟,去年访问港大时,饶老曾邀请他参观虎园博物馆并在研究中心做过一次演讲,正是在这次演讲会上,他与卢灿见过一面。
想了想后,曾我微笑摇头,“算了,他和家人一起,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兴致。”
从始至终,卢灿都没有注意到,茶室中竟然还有一位认识自己的学者存在。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这座草庵茶室的主人,竟然是宫崎市定?!
要是知道曾我部静雄和宫崎市定在,他一定会进屋拜会,说不定会另有收获。
在海滩逗留片刻之后,卢家“旅行团”再度返程。川崎那边来电话,又有人来酒店拜访,是位重量级人物——东芝半导体事业部部长西川刚。
他在何塞、荣子建与和光贸易的人员陪同下,已经抵达森林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