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0章 新修本草
书店不大,也没什么顾客。
看书的老者,抬头看了卢灿和阿忠一眼,礼节性的微笑后,又低下头。
很显然,他将卢灿当成住在附近的东洋年轻人,没有在意。
卢灿沿着长长的书架慢慢地度步,手指在竖起来的书脊上扫过。
空气中弥散着若有若无的香草味,很熟悉,这是用来防止老旧书籍霉变虫蛀的一种植物,名叫灵香草。虎博每年都要消耗掉一大批来自滇南川北的灵香草香囊。
香草防腐防虫,中国古老且有效的手段,卢灿没想到的是,竟然在这个犄角旮旯的书店中见到。
全球范围内,受中华文化影响最深的国度是东洋,但很有意思的是,东洋没有崇慕拱卫中原,最终却成了世仇……
摇摇头,将脑袋中突发的奇怪念头甩开,卢灿继续从上到下一排排、一座座书架地看过去。
东洋书店自然以日文书籍为主,这些旧书中,肯定有一些很有收藏价值,可卢灿不耐烦一本本去查找,他只想更快地找到中国古籍。
这只是一家二手书店,估计因为店小人手不足,收购来的书籍种类又多,以至于各种书籍胡乱插放,有工业类的书籍插入文学类的行列中,又有花边杂志插在农业养殖类当中。无形中也增加了卢灿挑选的难度,所以,他干脆只挑选中华古籍。
其实,在东洋购置中华古籍,如果单从经济上考量,并不划算。
虎博的中华古籍九成九都来自于国内。八十年代的国内,对一些不太重要的民本古籍,并不重视,虎博每年都能收到将近二十万册建国之前的善本古籍。今年春节前,卢灿去虎博给一帮老爷子们拜年,大略看了一下福伯编辑的虎博目录,截止到1984年12月15日,虎博一共收录建国前的书籍善本及文字资料合计一百零七万多份,一跃成为馆藏数目最高的品类。
此时的国内古籍,数量大,价格便宜,种类繁杂,妥妥的量大管饱。
不过,从东洋收录中华古籍,也有其特点,那就是文本的真实度更高。以史为例,明修元史,乱七八糟,清修明史,胡说八道,再加上后世的隐晦、避讳、毁禁以及刻意删减,到最后,堂皇的史书变得不能看了。反而是流落到海外的那些看似野史的史籍资料,可信度更高一些。
其中,又以远隔重洋的东洋,留下来的中华文明史料,真实度更高。
这也是有原因的,其一是东洋存留的史料,自然不用避讳和刻意删减,其二,中原学者想法多,喜欢“篡改”他认为不舒服的历史事件,而东洋人不会,他们对祖上传下来的中华文本,即便重刻,也基本上一字一句照猫画虎,连错别字都很少改动。
正是基于这一点,这几年虎博也没少从东洋搜罗各种中华古籍,以为佐证。
手指终于落在一片棕黄色的书脊上停下来,卢灿先抬头看看书架上的标签,写着“农医”,再伸手将这几本棕黄色线装本从书丛中抽取出来。
一看书皮,卢灿顿时露出笑容。
哦哦,真心不错,是元朝元文宗至顺初年即公元1330年,艺文监广成局刻印的《新修本草》!
元文宗自幼成长于汉地,有较好的文化修养,是元朝各帝中颇有建树的一位。天历二年在大都创建奎章阁,命儒臣进经史之书,考历代帝王之得失,仿唐、宋会要体例,编修《经世大典》,整理并保存大量元代典籍;提倡尊孔,加封孔子父母及后世名儒,并依儒家礼仪新祀南郊。
正因为他的这些尊文尊礼的措施,让他成为少有的能赢取中原士林口碑的元朝皇帝。
可惜的是,这哥们二十九岁就病逝,可谓英年早逝。
艺文监就是元文宗成立的官府机构,掌翻译刻印各种典籍,设于天历二年即公元1329年。广成局是艺文监下属机构,专门负责刻印事项。
也就是说,卢灿手中的这一小摞,是妥妥的元代官刻。
顺便说说元代古籍的四大官刻,分别是秘书监的兴文署,艺文监的广成局,太史院的印历局,以及太医院的广惠局。
这是一本医书,为什么不是太医院的广惠局刊印,而由艺文监的广成局刊发?
其中缘由,卢灿还真知道。
《新修本草》一书,是世界上第一部由国家正式颁布的药典,俗称《唐本草》。
唐高宗李治继位不久,就心心念念要完成父亲征服高句丽遗愿。顾命大臣长孙无忌与李积都是太宗征高句丽无功而返的亲历者,很清楚辽东的严寒会给军队带来的严重伤害。
在长孙无忌的支持下,药理学家、朝仪郎、右监门府长史苏敬上奏折,恳请重修前朝使用的《神农本草经》,以备军民两用。
高宗大悦,指派长孙无忌、李积、许敬宗、李淳风、孔志约、蒋季琬、许弘、许弘直、曹孝俭等22人与苏敬一起集体修订新本草。
长孙无忌是文官首领,李积是武将的领头人,许敬宗是礼部尚书,李淳风是道医领袖……
从这条任命就能看出来,高宗对这本医书的期望值。
苏敬花费两年时间,重编本草,目录一卷,本草二十卷,本草图二十五卷,图经七卷,合计五十四卷,收集药物八百余种。
但是,这本书出来之后,有先天不足。
它依然没有走出传统医书的窠臼,那就是只有药草没有医案!
没有医案意味着没有医疗例证,对于医者开处方没有多少帮助。
再加上这套医书编撰的比较仓促,很多药物考证不足,多采取医者经验讲述,并不准确。
所以,这一套医书,在宋代很快被收录药物更全面且有医案佐证的《开宝本草》所取代。
元灭宋,太医署所采用的还是《开宝本草》作为医学范本。至于唐代的《新修本草》,是不允许作为医学材料进入太医院。故而,《新修本草》只能交给艺文监广成局付梓刊行,作为医家史料。
作为史料,也就是用来参考的资料,唐本草还是有着很大价值。在唐本草的原书已佚情况下,找到元代刻印的版本,已经算是弥足珍贵。
卢灿手中一共有四本,均为双卷辑本,合计八卷,为草本四卷,本草图两卷,图经两卷。相对于完整的五十四卷而言,这算是残本,不过,书籍保管的不错,至少有八品相。
将其它三本搁在一边,卢灿翻起手中的草本卷九卷十。
封面贴签应该是后补,上面楷书手写“李唐卷子本新修本草元艺文监广成局辑录本之卷九卷十”。
封面为黄麻纸,这种纸张为唐代流行的白麻纸沁入硫磺所得,算是我国最早的染色纸之一。
黄麻纸属于麻纸中的精品种类,这种纸张其实不利于书写,但有两个好处:其一是硫磺沁色后,纸张自带防虫防蛀效果;其二是可以通过灌浆使之加厚,形成厚厚的书籍封面封底。
之所以看起来呈现棕色,也是因为纸张中染色的硫磺,被氧化后的结果。
内部为微褐色的鸡林纸。
鸡林纸原产于朝鲜,宋代时传入中原。因为洁白光泽,两面可用,而且韧性好,很快受到宋代宫廷及权贵的喜爱,多有仿制。辨别鸡林纸的最好方法是看纤维,有点类似于蚕茧摊开,纸面可见明显的交结紧密而发亮的纤维束。
元代的两大刻印中心,一处位于福建建阳,多为民刻和坊刻,纸料多采用麻纸和棉纸;一处位于山西平水,多为官刻,纸料多为皮料纸即白棉纸、黄棉纸、鸡林纸以及桑皮纸。
所以,从纸料和纸色也能佐证这本书的真伪。
再翻为内文版式,字大行宽,疏朗醒目,四周双边,黑口间粗黑口;文内篇名上刻双鱼尾。
这是典型的元朝早中期刻本版式。
在书本的右侧跨栏处,有一枚钤藏,朱月印,依稀可见“小岛宇彬”。应该是这套书籍的某一任藏书者,卢灿没听说过此人,也不知怎么就从这个小岛家族流出。
正准备滑过时,卢灿忽然又想起一事。
光绪十五年也就是公元1889年,清朝洋务运动时期的外交官傅云龙,在周游十一国时,途径东洋,无意中购得一批古籍。其中有唐卷子本《论语》十卷、《新修本草》十卷、影日刊本《文选》残卷等珍贵古籍,带回国内后,名噪一时。他采购的藏书对象,貌似就叫东洋小岛氏!
卢灿只是听说,并没看过傅云龙带回来的唐卷子本《新修本草》实物。
究竟是唐卷子本,还是唐卷子本辑录?
这两者可是有着很大区别。
唐卷子本其实是对唐代卷轴手抄本的一种统称。
这种手抄文稿,极其珍贵,譬如敦煌古籍,多为唐卷子本。
唐卷子本辑录是指从唐卷子本上,抄录内容重新付梓刊行。
譬如眼前这些,就是典型的“唐卷子本辑录”。
如果傅云龙带回来的是唐卷子本辑录,那么……自己手中的四本八卷,是不是与傅云龙带回来的十卷,出自同一藏家?也就是所谓的“小岛宇彬”?
如果真是同一家,这四本八卷为什么傅云龙没一起买走?
难不成是在傅云龙购买之前,小岛家就已经遗失了?
看来得找人问问,兴许,那位店主知道小岛宇彬究竟是什么人。不仅如此,回港后还要安排人打听一下傅云龙买回来的《新修本草》,现存在哪儿?
忽地卢灿又想起一事——傅云龙在东洋时,还接受了驻日公使黎庶昌的随员、贵阳籍藏书家陈榘的馈赠,礼物就是《新修本草》草本卷四卷五,本草图卷十五。
想到这,卢灿连忙又将其它三本拿起来看了看。
呵呵,还真没有这三卷!
看来,那位小岛家族,当时是将这册藏书分开售卖的!
也不知怎的,就有八卷流落到这个二手市场的书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