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家杨小婉,见过各位。”
新娘微微欠身,阴冷的女声响起,声线毫无起伏,仿佛比落下的雨水还要冰冷。
一阵寒风吹过,吹得她头上的红盖头不断飞舞,下巴若隐若现,但偏偏就是露不出脸来。
白墨看着众人,乐呵呵的打趣道:“你们看,这家伙还真是敬业呢,这都还能继续演下去。”
全场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声,其他人却是半点都笑不出来。
尤其是对掩兽山已经有了些许了解的陆展来说,他更是面色凝重,有些无法理解如今的状况——
为什么这个古怪的新娘能看到他们?
在进入掩兽山的途中,陆展曾在半路上遇到过一个老乞丐,为了活命,那家伙告诉了他不少关于掩兽山的情报。
例如掩兽山的林中小路尽头会出现一个岔路口,三条小路各自有着自己的名字,从右往左依次命名为贪、嗔、痴。
而对于“贪嗔痴”这三个字,陆展倒是有所了解。
贪嗔痴是佛教的概念,又名三毒、三垢、三火,佛教中说此三毒残害身心,使人沉沦于生死轮回,为恶之根源,故又称三不善根。
贪是指对顺的境界起贪爱,非得到不可,否则心不甘情不愿;
嗔是指对逆的境界生嗔恨,没称心如意就发脾气,不理智,意气用事;
痴是指不明白事理,是非不明,善恶不分,颠倒妄取,起诸邪行。
虽然不知道这里的贪嗔痴和佛教有没有关系,但姑且也算得上一个情报。
众人目前所在的地方其实就是左边的道路,对应的正是“痴”路。
据老乞丐所说,一旦走上痴路,闯入者将会不自觉流露心声,以自己偶尔听过或见过,乃至心中所渴望的某些东西作为蓝图,从掩兽山上埋藏着的无数故事中挑选出一个最契合的故事具现出来。
陆展心心念念的是守墓人的情报,因此看到了暮的过去。
而白墨虽然看起来“心无旁骛”,但或许是因为昨天听到自己胡编时提到的冥婚一词,这才看到了这场婚礼,甚至当起了新郎官。
如果说陆展之前还不清楚为什么这条路会是痴路,那他如今却多少算是有些猜测了——
痴路上遍布无数可以让人身临其境去感受的故事,然而故事只是故事,无法对标现实。
或许是岁月流逝,又或许是有人刻意为之,很多事似乎都失去了本真,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就比如暮的母亲,也就是那个恶鬼的遭遇。
在守墓人心里的场景中,恶鬼或许有罪,但绝对没有自己之前所看到的那般不可理喻,人类立场当然无错,但也非真正称得上无懈可击。
而在掩兽山的故事版本中,人类和恶鬼的立场却是相当分明,展现出来的几乎就是最为纯粹的善恶——
人善,鬼恶。
而如果真相并非如此呢?
痴路中的故事大多会让闯入者看到他们所渴望的模样,哪怕是无意识的。甚至会如众人之前所经历的那样,不时会将闯入者吸纳进故事中,使其成为故事的一员,加深代入感。
当然,这个过程其实是存在危险的,比如被忽略了很久的夏雨希……
陆展突然想到,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最近遇到的家伙一个都打不过,心中憋屈不已,又渴望得到守墓人的情报,这才成为了故事中的一个似乎拥有超凡地位和实力的人物吧。
不过一般而言,掩兽山中的故事彼此之间是不会相互影响的,它似幻境又并非幻境,闯入者会各自进入自己欲望所具现的故事中,并只会成为自己故事中的角色。
换句话说,这个结婚的故事应该是专门为白墨一个人准备的才对,能代入的也只有他一人,因此这个新娘应该是看不到其他人的才对。
可现在看来,事情显然并非如此。
在场的所有人好像都从故事的局外人变成了这个故事中的人物。
奇怪的还并非只有这一点,陆展居然从远处看到了一座和古宅风格明显不符的现代图书馆……这不是明显的乱入吗?
不过他倒也见怪不怪了,或许只要是有守墓人存在的禁区,规则都会和之前有些偏差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或许是见所有人都不说话,新娘杨小婉再次开口,语气中带着些愠怒。
“各位都不说话,是对奴家和夫君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众人皆是听出了杨小婉话语中的冷意,似乎藏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只有白墨听不出来。
“不不不,你误会了。”
而或许也只有他才能让杨小碗平静下来,后者闻言,语气渐缓道:“哦,夫君的意思是?”
白墨认真道:“他们最多只会对你不满,和我没什么关系,谁叫你到这个时候还要演戏的。”
众人:“……”
杨小婉:“……”
下一秒,杨小婉冷哼一声,环视众人一圈,道:“诸位,是这样吗?”
伴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天空忽然电闪雷鸣,雨势也猛然加大了几分。
与此同时,婚房之中,一具具身着古装的男尸陡然睁开眼睛,齐刷刷的看向门外,表情狰狞,露出一口尖锐的牙齿。
这位新娘显然是生气了,只是不知道在气什么。
寒雪举着黑伞,皱眉道:“我总感觉这女人很危险,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先到我身后去。”
身旁的古言把她拉到身后,仔细看了看,平静道,“之前是假的,但现在好像是真的了……有意思。”
见此举动,寒雪心里一暖,小心躲到古言身后,低声道:“你是在关心我吗?”
“嗯?那倒不是。”
古言瞥了不远处的陆展一眼,“这些家伙说不好都是敌人,我怕你等会儿会妨碍我出手。”
寒雪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只能站在他身后生闷气。
“你是谁?”古言没有理她,扭头看向身着嫁衣的新娘,问道。
“奴家方才说了,奴家名叫杨小婉,是杨府的主人,倒是诸位又是何人,似乎并不是我府上邀请的宾客吧?”
杨小婉冷冷说道,“今天是奴家大婚的日子,本不愿惹出事端,可若是各位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休怪奴家无情了。”
“不管你无不无情,反正我出手向来是不会留情的。”古言淡淡道。
见此,一旁笑呵呵的白墨脸色不由一变,这刚刚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要打起来了一样?
“陆队,这……”
陆展也是十分头疼,他忽悠白墨可以,但这个叫做杨小婉的家伙他显然是忽悠不来的……
只是这女人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感觉又是一个我打不过的东西?
他心中止不住的落泪。
眼见古言和新娘两人剑拔弩张,似乎随时都会进入雨幕中一决高下的模样,白墨焦急道:“你们不要再打啦!”
寒雪叹息一声:“他们还没有打呢。”
“我知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个烂梗而已……”
白墨无奈道,“大家玩就好好的玩,外面还下着雨呢,你们这是打算干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古言没有理会,但杨小婉却是很快走了回来,身上的气势顿消,低声道:“夫君莫要生气,奴家并非好斗之人。”
白墨牙疼道:“能不能别叫我夫君了?”
杨小婉委屈道:“你我既已入了洞房,又有夫妻之实,自然就是夫妻,夫君莫是要做那薄情之人不成?”
夫妻之实?
陆展一愣,神色瞬间古怪起来。
自己才几分钟没往婚房里看,这两个人就有夫妻之实了?
真快啊……
杨小婉解释道,“奴家只是见天色已晚,外面又下着大雨,怕各位客人在外面着凉,这才想让他们进府中避上一避。”
白墨撇了撇嘴:“你当我是傻子不成?”
远处的寒雪微微点头,心说你可不就是傻子吗?
“夫君不信就算了。”
眼见白墨盯着杨小婉看了好一会儿,陆展心中一沉,就在他以为白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古怪的时候,只听对方突然开口了。
“你分明还戴着盖头呢,为什么却像能看见路一样?”
杨小婉笑道:“奴家自然有奴家的手段,夫君若是实在好奇,大可以把盖头掀开就是。”
闻言,正蹲下身子准备往盖头里看的白墨连忙止住身形,摇头道:“算了算了,我不感兴趣。”
杨小婉微微一笑,心情似乎好了不少,转身对古言几人说道:“如今外面天寒地冻,各位不妨进我府中歇息片刻。”
“对对对,一切等雨停了再说。”白墨附和道,他倒不是担心下雨,只是心中有不少疑惑,正好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询问一下陆展。
他走向婚房:“要不我们去里面坐会吧,说不定等会雨就停了。”
“夫君莫要乱说,这是我们的婚房,怎可让外人进去?”
杨小婉嗔怪一声,随即正色道,“杨府自然有招待客人用的客房,诸位随我来吧。”
语罢,她也不管众人如何回应,踏着步子便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古言最先挪动脚步跟了上去。
“有意思。”他说。
寒雪连忙跟了上去。
“还是入戏太深啊。”
白墨微微一叹,打量着新娘的背影,心说这家伙似乎真的能看见啊,可她分明戴着盖头来着……
太奇怪了。
陆展走在最后面,心中思绪纷飞。
他很少看见会说话的禁区生物,人型的禁区生物更是少之又少,可最近却愣是接连见到了好几个这样的存在,譬如暮,又譬如之前路上遇到的那个老乞丐。
而有意思的是,诸如这样的存在,姑且就叫做人型禁忌好了——无论这些人型禁忌是不是禁区中的生命,似乎都有一个类似的特点,那就是喜欢执着于保密。
他们对很多事都讳莫如深,就仿佛一旦多说些什么,就会惊扰到某些存在,从而带来一些他们不想看到的后果一样。
为了让陆展不杀自己,之前的老乞丐明着暗着吐露了不少掩兽山的情报,但始终对其它更重要的问题避而不谈,例如他自己的身份。
哪怕陆展以性命作为要挟,他也始终没有开口。
暮也是如此,想说的一点都不会保留,可不想说的也永远不会说。
可怕的事情在于,陆展其实隐约能感知到老乞丐的实力,如果真的是真刀真枪打一场的话,他或许未必是老乞丐的对手。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迫于某种约束,老乞丐这才会对他卑躬屈膝,靠乞求来活命。
而陆展心里很清楚,能让他感到棘手的人物,起码也是A级超凡者的实力……
这分明只是一个d级禁区啊!
假如……他是说假如。
假如目前为止他已知的所有会说话的人型禁区生物都属于过去的那个时代,那能意味着什么?
守墓人,缄默者,埋棺地的老人,老乞丐,暮……这些人型禁忌会不会是同一个时代的人物,因为某种原因存活至今?
他们实力非凡,躲过了某段被埋藏的历史,从破灭的时代中存活至今,如今分布于各个禁区,仿佛在蛰伏。
那么,会不会有这么一种可能,其它禁区还隐藏着更多类似的人型禁忌呢?
简直不敢想象。
从各种痕迹来看,守墓人所处的那个时代很大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历史里没有任何记录,但说不定自己曾经见过的埋棺地就是那个时代的缩影。
陆展猜想,镇狱司发展之后,那个时代的整体实力只怕比现在人类的实力还要强很多。
因为至少就他目前所知,人类中的超凡者恐怕没有可以像守墓人这些家伙一样活那么久的。
可这些人型禁忌非但活着,还分别藏匿于各个禁区之中,目的不明。
那如果说他们没有什么目的的话,打死陆展都不会相信的。
这些存在,要么不出现,要么就是扎堆的出现。
陆展始终记得暮说过的一件事,所以一直有些忧虑。
暮说过,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离开禁区,但暂时不想离开。
换句话说,只要她想,说不定随时都可以离开禁区。
于是陆展自然而然的想起了研究员薛红鱼所说的那句话——
“禁区不是束缚,更不是保护。”
两件事联系下来,简直细思极恐。
如果有更多的存在都能如同守墓人和暮一般,具备任意出入禁区的能力,那么世界会变成怎么样?
当然,他相信石碑研究院之前的研究,禁区石碑确实有阻止禁区生物离开禁区的能力,但有没有这么一个可能……这种能力是有限的?
如果足够强大,禁区生物或许是能离开禁区的。
收回思绪,陆展很快便确定了自己接下来的首要目的。
他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尽快探查清楚这些“人型禁忌”的立场。
他们究竟是不是人类,对人类和禁区抱有怎样的态度?
这些都是急需知道的。
但事实上,陆展心里其实并不乐观。
首先,既然暮是恶鬼之女,那至少在过去的那个时代里,她对人类的感官绝对不算太好,而她显然又和守墓人关系不一般……
秉着同仇敌开的原则,他们应该拥有相同的立场。
而要是所有人型禁忌都对人类抱有绝对的恶意……
简直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陆展定了定心神,心想这次离开禁区之后,无论上面同不同意,他都有必要跟议会汇报一下自己的发现了。
他很想知道,守墓人苏醒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