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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到了除夕,平常百姓家要吃团年饭,同时聚在一起守岁。而在皇宫,大年三十的晚上,各宫妃嫔和皇子公主、太妃、太嫔,以及今年在京城过年的孝昌长公主母子女四人一起,吃了一顿皇家家宴,算作是团年饭。往年这个时候,先帝并不和后宫妃嫔一起守岁,但今年换了皇帝,又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倒是饶有兴致的和后宫众人聚在了一起,一边看烟花一边守岁。

大年三十,皇宫会放烟花,烟花会一直放到子时,也即现代时候的凌晨一点。届时满京城的人都能看到从皇宫里面放出来的烟花,欢庆这盛大的节日。

皇帝站在保和宫中,抬头仰望着天上层层叠叠绽放开的烟花。他的左边站的是皇后,右边站的是徐莺,再往后是柳淑妃和赵婳,再往后是刘嫔、江婉玉、杨婕妤等,再后面的则是先帝的妃嫔们。

这个时候的女子看身份地位都是看她所依仗的男人,先帝未驾崩时,那些太妃太嫔们自然是女人中身份最尊贵的大臣,而随着先帝一去,皇帝登基,除了太后或皇帝生母还能享受尊荣以外,其余太妃太嫔,哪怕是像生育了子嗣的萧太妃之流,也只能站在徐莺等人的后面。

徐莺觉得,自己第一次理解了后宫的女人们对后位和皇位的孜孜以求。假如自己不能成为太后,儿子不能成为下一位的皇帝,就算生了儿子又如何,等她们依仗的男人一去,她们照样是这皇宫里的浮萍。

徐莺想到了自己,假如自己会比皇帝长命,或许她以后也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站在一群女人的后头,仰望着从前或许她根本没看在眼里的女人们。人只要习惯了高位,总是不会再习惯成为下位者的,从前她只是东宫的侍妾时,她仰着头看着站在高处的先帝妃嫔,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如今她成了庄妃,倘若有一天,她要像现在的萧太妃等人那样,再高高的去仰望以后皇帝的妃嫔,不说心里受不受得了,难受却是一定的。

徐莺觉得有些悲哀起来,为自己,也为现在站在她后面的那些太妃太嫔。先帝活着时,她们争来争去,先帝死后,其实下场都差不多一样。

徐莺叹了一口气,转头去看身旁的皇帝。皇帝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觉察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对她温柔一笑。

看着皇帝的笑容,徐莺顿时又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皇帝还年轻,离他死还早得很呢,她现在想那么多做什么。何况,说不定她就死在了皇帝前头。不过徐莺想,或许她死在他前头反而更好些,不用遭受生离死别的痛苦,也不用忧心她现在忧心的。

相通了这些,徐莺也对着皇帝温柔的笑了一下。

那笑容映衬在外面满天的烟花里,显得格外的惊艳。皇帝看得不由心里软软的,便悄悄伸出手来去牵她的手。徐莺顿时心里熨烫起来,暖暖的,如同是冬天喝下去的热茶,从心里暖到了外面,然后她的忧虑她的担心顿时都被丢到了脑后了,整颗心都在感受着她的袖子下面,皇帝包着她的手心的手。

站在皇帝另一边的皇后像是没有发现皇帝的小动作,依旧目不转睛的望着天上的烟花。而站在徐莺后面的赵婳,则是微微垂下了头,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等到了子时,随着鼓楼上夜半的钟声想起,这一年便过去了,迎接的是新的纪年——泰熙元年。

过了子时,随着皇帝的离去,保和宫的其他人便也渐渐散了。

从四皇子出生后,皇帝每年大年三十,守完岁之后都是和徐莺一起的,今年也不例外,过了子时,便牵了徐莺一起回了玉福宫。

每年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五,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和外命妇都是要进宫领宴,太子在含章宫中招待群臣和亲王郡王,而皇后则在关雎宫中接受贵妃以下内外命妇的朝贺。

以前是徐莺进宫拜见先帝的后妃,不过就算以前,徐莺也只随着元后孝慈皇后来过一次,那一次还差点被皇后暗害闹出了事故,又因为她在宫宴中被检查出有孕,后面几天都没有再进来。而后面的几年,皇帝或许是因为那一次她差点被陷害的事心有余悸,或者也是不想她再去进宫给人磕头问安受那种委屈,便寻了借口,没有再让她进宫领宴过,所以她对新年宫宴的印象并不深。

直到现在,她成了后宫的半个主子,接受别人的跪拜时,才觉得这宫宴实在是无聊。

底下一群的外命妇,围着你叽叽呱呱的说些话,虽然是奉承人的话,但也未必就是你爱听的。更别说下面的人中,有时也会波涛汹涌,明争暗斗。

便如此时,本来在皇后身边逗着趣的平昌公主,看到后到的新昌公主进来时,便突然笑眯眯捂着嘴道:“二姐,我还道你今年不进宫来了呢。听人说你得了心口痛,如何,身体可好些了?”

这句话听着像是没什么,只是宫里的女人说心口痛,大多其实是被气着了。结合新昌公主是被废的先帝继后郭氏的亲女,被囚禁皇陵的惠王亲妹,这句话就隐隐有在皇后面前,说新昌公主对新皇不满的意思了。

平昌公主是王太嫔所出,王太嫔是宫女出身,被先帝看中纳入后宫,宠爱了一段时间。后面生了平昌公主,却渐渐不得先帝的宠爱了,生女后也只封了一个婕妤。她如今太嫔的份位,还是皇帝登基后恩封先帝妃嫔给抬上来的。

先前郭氏得势时,平昌公主一向唯郭氏所出的三位公主马首是瞻,堪称她们三人的马前卒。如今郭氏惠王一系失势,死的死被圈的被圈,没想到平昌公主落井下石来也绝不手软。或者是她以为对新昌公主落井下石,便可讨好了皇帝皇后等人?

徐莺虽然不喜欢新昌公主,但也不喜欢平昌公主这种人。

不过徐莺也未曾想到今日新昌公主会进宫。从郭氏死了,惠王被囚禁之后,便传出新昌公主病了,而这半年多了,新昌公主也的确没有再在外面露过面。如今看着她消瘦蜡黄的脸,可见传言并非有虚。

而自从新昌公主进来之后,殿中早已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眼睛都望向她,各种表情都有,但大多数都不显得友好。

新昌公主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白眼,十分平静的看了一眼平昌公主,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也没有不甘,平静得吓人。她走上来给皇后和徐莺等人行了礼,新昌公主如今已经是落水之犬,皇后并不欲为难她,叫了起之后,便让人给她赐了座。

再之后,新昌公主便十分安静的坐在椅子上,不跟别人交流,甚至不说话。平昌公主若有似无的挤兑了她几次,新昌公主却毫无反应,倒是让平昌公主闹了个没趣。

皇后也不喜欢平昌公主这样迎高踩低的性子,转头对另一边的桓郡王妃道:“听说你家大媳妇前几日终于生了儿子?”

桓郡王世子夫人前头连生两个女儿,一直令桓郡王妃十分不喜,怀第三胎的时候,桓郡王妃已经明确提出了,若是再生女儿,就要给世子娶二房了。这所谓的二房可不是普通的妾室,而是正经的贵妾,生了儿子是能继承爵位的。

听到皇后的问话,桓郡王妃笑起来,道:“回娘娘的话,腊月二十八那日出生的,是个儿子。”

换郡王妃连生两个女儿的遭遇,让皇后想到了自己来。而桓郡王妃比她的运气还好些,第三胎终于生了个儿子。而她却因为生六公主伤了身子,以后会受孕困难。六公主出生后,皇帝已经再没有在她宫里留过宿了,昨晚她放下身段,话里隐隐请求皇帝留宿关雎宫,但最终皇帝还是和庄妃一起去了玉福宫。她这辈子,还不知道有没有福气能有一个亲生的儿子。

想到这里,皇后对桓郡王妃道:“等孩子大些,让你媳妇抱了孩子进来给本宫看看。”

得了皇后的青眼,无论是这个孩子还是桓郡王妃都要令人高看一眼。殿里顿时又热闹起来,对着桓郡王妃说些恭喜的话,在明喻暗喻的说皇后宅心仁厚,贤惠端方之类的奉承一番。

徐莺坐在皇后的旁边,虽然半天下来很少说话,但她受宠,也不缺少奉承的人。但这些奉承的话,听一句觉得欢喜,听第二句的时候就觉得平淡了,若是有人想蚊子一样聒噪的在你跟前说,那就显得让人有些烦了。

徐莺坐了半天,实在觉得无聊,干脆找了个借口,从关雎宫中出来了。

外面冰天雪地,一片银装素素。风吹过来,刺骨的寒冷。哪怕徐莺穿得厚,又手里拿着手炉,仍是觉得冷得很。

但徐莺喜爱冬天的白茫茫的冬景,和树枝上挂着的冰花,便不由在关雎宫附近的地方走了走。

关雎宫不远处的小花园里种了梅花,冬天正是梅花开放的时候,粉红色的花朵一簇一簇的挂在枝头上,冷风吹过,梅花的花瓣簌簌而落。徐莺便不由站在梅花林里赏了赏景。

梨香站在徐莺的身后,一边搓着手一边道:“娘娘,我们差不多就回去了吧,免得在外面冻坏了,而且等一下宫宴也要开始了。”

徐莺看了看天,算了算时间,正准备往回走,却忽然看到梅花园中的不远处,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两个人隔了两三步的距离,面对着面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女的背对着她,又带着风帽,看不清面容,只觉得身影十分熟悉。而女子对面的男子,徐莺看了一会,却是认出来了,竟然是新昌公主的驸马梅殷。

徐莺有些好奇,正想着那女子会是谁,旁边的梨香突然道:“咦,那不是孝昌长公主和汝南侯世子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莺这才想起,那个女子的身形的确像孝昌长公主,而徐莺记得,孝昌长公主今日也的确是穿着这件大麾出的门。

徐莺甚至还想起来,孝昌长公主跟梅殷仿佛还有青梅竹马的情谊,而梅殷对孝昌长公主的感情不一般。徐莺至今还记得,当年同样是在御花园里,梅殷对着她的背影深情款款的一声:“阿瑥。”

皇家的长公主跟另一位长公主出现在后宫的御花园里,实在惹人怀疑。梨香望了望徐莺,开口道:“娘娘,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这种时候出现在孝昌长公主的面前,实在是不明智的行为。孝昌长公主跟汝南侯世子没有什么还好说,若万一有什么,若是让孝昌长公主知道她撞破了他们,只怕孝昌长公主要恼了她们娘娘。

孝昌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姐姐,又跟皇上的感情好,万一在皇上面前说了娘娘什么,说不定会影响了皇上对她们娘娘的感情。

徐莺还是相信孝昌长公主的,只是此时也实在不好出去,更不好站在这里偷窥,便点了点头,带着理想回了关雎宫中。

而她没发现的是,在另一个方向,有另外一个女子,也在悄悄的站在那里,看着梅花林中的孝昌长公主和梅殷。

她看着他们,平静无波的目光里渐渐变成一种刺痛,手紧紧的握成拳头。

而另一边,孝昌长公主和梅殷对视了好一会,孝昌长公主终于叹了一口气,然后道:“如果你没有什么话要说的,那我便先走了。如今我们,实在不适宜再单独见面,你以后也别再找我出来了。”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梅殷跟着动了动步子,喊住她道:“阿瑥。”

孝昌长公主停下脚步,但却并没有回头。

梅殷开口道:“我寻你出来,其实也不知道要跟你说什么,我只是想要看看你。这些年,我一直十分……”他说到这里,大约是知道接下来的话并不十分适合说出口,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又继续重复着前面的那句话:“我只是想看看你,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孝昌长公主再次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呢。”

这个男子温润如玉,暖人心弦,曾是她年少时孤苦的生活中唯一的温暖,是她少女时期的一个梦。哪怕坚强如她,曾经也梦想过嫁一个心仪的男子,生几个聪明的孩子。

只是说到底是他们有缘无分,如今卿有夫君有妻,何况她对他的少女心思早已成了过去式。曾经她将自己的婚姻,当成了给自己弟弟增添的一个筹码,可是十五年过去了。十五年的相濡以沫,十五年的真心相待,她如今是心甘情愿,只为了自己而做穆英的妻子。

他们是在最不对的时间遇上的不对的人,所以最终是要错过。

梅殷却有些固执的问道:“他对你好吗?”

孝昌长公主道:“很好,你知道当年是他求娶的我,当年他求娶时,我明确跟他说,我嫁他只是想要他站在我弟弟一边。他不曾责怪,十几年一心一意对我,痴心相对,亦是一直坚守承诺,辅佐阿珣。他是个很好的丈夫,反倒是我,这十几年来却有些没尽到妻子的责任。”

她说着转过头来,望着梅殷道:“阿殷,过去的事情不要再去记得了,好好珍惜当下。我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阿瑥,而你记忆里停留的却仍是过去的那个我。”

她说完,不再做停留,转身毫不犹豫的离开。一直走了十几步远,才发现一直站在雪地上的新昌长公主。

新昌长公主看着她,眼里带着厌恶,愤怒,不甘,但更多的是痛苦。孝昌长公主没有说话,如今的新昌早已经不值得她去计较什么了。她擦身从她身侧走了过去,脚步不缓不慢的离去,一转眼,便连身影都消失在梅花林中了。

梅殷仍在那里站了好一会,许久许久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转身循着孝昌踩过的脚步,一步一步的走着,直到看到新昌。

梅殷看着他,没有说话,脸上亦是没有什么表情。新昌公主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她望着他,然后缓缓的道:“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我爱你,只要我对你好,总有一天你会被我感动的。一年不行,那就三年,三年不行那就十年,十年不行那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那就一辈子,我总能等到住进你心里的那一天。我将我自己都感动了,没想到最终却没能感动你。”她洗了一下鼻子,任由眼泪流进嘴巴里,继续道:“你的心真是石头做的,又冷又硬。不,你只是对着我冷,对着我硬而已。”

她说完,也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脚步有些踉跄的离开。

新昌长公主却没有再回关雎宫去,只令身边的麽麽去跟皇后说了一声,然后便出了宫。

反正她已经这样了,得不得罪皇后和皇帝都没什么两样。她也不必再留在宫里看别人脸色。

新昌长公主可以任性,可以破罐子破摔,但梅殷却不行。

皇帝登基后,看在小时候的情谊上,虽然没有对汝南侯府如何,但因为他娶了新昌公主,皇帝却也不用汝南侯府。他不能作出不敬的事,让皇帝对汝南侯府产生误会。

等参加完宫宴之后,梅殷回了汝南侯府,给父母问过安之后,转身便去了新昌的院子。

郭氏落败后,新昌在侯府的地位大不如前,汝南侯夫妇对新昌早有不满,如今她没了依仗,更是任她自生自灭。母兄失势,哪怕身为公主,日子也不好过。所以如今新昌公主所居的院子,便显得有些萧条。

如今新昌已经不信任侯府的人,现在伺候她的都是她出阁时,皇后亲自替她挑选对她忠心耿耿的人,所以这些人伺候她倒是不会不尽心。

梅殷进来时,新昌正靠坐在床上,旁边她的丫鬟正端着药劝她喝,但她却只是挥开手,道:“我不喝,拿走。”

自从皇后死,惠王被囚禁后,新昌便一直在生病,寻了太医来看,也找不到什么病由,便只说是心情郁结,伤心过甚所致。

见到他进来,端药的丫鬟对他屈了屈膝,唤了一声:“世子。”

梅殷对她点了点头,接了她手中的药,然后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对她道:“你要喝药,病才会好。”

新昌却对她讽刺的笑了一下,然后撇过头去。

梅殷亲自用勺子舀了递到她的嘴边,新新昌却一把挥开,看着她道:“这么急着要我喝,里面该不会放了什么穿肠毒药吧。毒死了我,才好去讨好你们的新皇帝。”

梅殷没说什么,自己先喝了一口,再用勺子装了递到她的嘴边。新昌却仍是撇过脸,道:“不喝,反正我已经这样了,死了不是正合你们意么。”她说着顿了顿,又道:“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梅殷叹息一声,最终放下碗,对她道:“你记得吃药,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新昌又突然叫住他,道:“你等等。”

梅殷停下来,等着她说话。

新昌问他道:“假如没有孝昌,你会不会爱我。”

梅殷道:“不知道,或许会,或许不会。”

新昌没有说话,屋中一时安静下来。等梅殷转身准备继续走的时候,新昌又突然开口道:“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我要告诉你,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是我,再没有一个人会像我爱你一样的爱你。孝昌也不会。我从前一直梦想着你有一天会爱上我,为了这个梦想,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可是现在我不强求了,梅殷,我没有办法让你爱上我,但我却有让你一辈子记得我。一辈子,永远都忘不掉。”

梅殷没有说话,转过身出去了。

他这时候只觉得她说这些话只是气话,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真的做到了,用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让他一辈子记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