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剖析是正确的,但不是全面的。”
陆潜的一句回应就让黎文贞愣住了——
其实,话语刚刚说出口的时候,黎文贞就后悔了,自己又冲动了,脑海里的所有想法全部不管不顾地倾倒出来,这显然是非常愚蠢也非常粗鲁的行为;但还没有来得及懊恼,陆潜的话语就又将黎文贞拉了回来,进一步拉拽着她进入思想碰撞的漩涡里。
“马文和陶丽的婚姻出问题了吗?当然。”
“但他们的婚姻破裂了吗?没有。”
“马文依旧爱着陶丽,陶丽也依旧爱着马文,没有什么第三者,也正是因为如此,当马文独自逃生的时候,陶丽会更加失望更加伤心,因为自己深爱的人就这样自私地转身了……”
黎文贞认真想了想,条件反射地就想要张口反驳,但话语却停顿下来,因为她发现陆潜是正确的。
“同样,马文也更加自责更加懊恼,因为他辜负了自己所爱之人。”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要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拯救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但他没有,他输给了自己的本能,他暴露了自己的懦弱和胆小。”
“所以,马文的失望,是因为深爱着陶丽,同时也是因为自己的‘英雄’形象崩塌了,他的尴尬和恐惧促使他否认事实。”
“正是在如此关系下,马文和陶丽才会出现了争论的拉扯,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依旧深爱着;同时,也因为依旧爱着彼此,所以才会想要掩饰自己的完美。”
情侣们还在约会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在彼此面前展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化妆、打扮等等都是基本套路,避免放屁、剔牙、挖鼻孔等等粗俗举动则是一种礼貌性地呈现,其中部分原因是因为展示太过私密的部分略显羞涩,还有部分原因则是因为相爱。
当爱情浓烈燃烧的时候,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完美的。
然而,进入婚姻之后,那些美好的皮囊却一层一层揭开,显露出真实的样子,不仅因为真实往往是丑陋的,也因为真实往往意味着和以前的“完美”有着天差地别,所以爱情就这样渐渐幻灭。
其中不可忽视的部分原因就是,维护“完美形象”需要耗费太多精力,而婚姻生活的朝夕相处让彼此没有了这样的力气,这也是爱情渐渐转变成为亲情的表示。
但是,如果置身于婚姻之中,依旧怀抱着浓烈的情感,依旧希望展现自己美好的一面,依旧希望维护自己的完美形象,很大程度上,也就说明“爱情”依旧存在着,还没有彻彻底底转变为另外一种情感。
从如此角度来分析,曾远文的想法误打误撞,反而是正确的,而黎文贞的想法就略显片面了。
但曾远文却没有沾沾自喜,“可是导演,你刚才说,陶丽的想法也有部分是正确的,我们的婚姻确实出现问题了?”
陆潜眼底流露出一抹满意的神色,曾远文对于角色和剧情的敏锐触感,这一直是陆潜非常欣赏的一个优点。
从话语的细节就能够看得出来,曾远文和黎文贞都已经进入了角色状态。
“关于这点,你们可以展开讨论,我刚刚已经给出提示了。”
剧本讨论会上,陆潜不希望自己成为主角,演员们才应该是畅所欲言的主体,因为他需要演员们真正进入角色并且理解情境,而不是由他简单粗暴的填鸭式教育塞满他们的脑子。
沉默,悄然弥漫,但这次不再是尴尬生涩,而是陷入沉思的困惑。
曾远文迟疑片刻,“导演,你是说马文的‘英雄’形象吗?”
话匣子打开之后,想法也就滔滔不绝地涌现出来。
“在家庭关系里,马文是扮演顶梁柱的角色,这一点就和社会刻板印象的惯性思维一样,男人就需要负责家庭生计,男人就需要承担经济重任,哪怕这份重担可能制造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让男人崩溃,但他们依旧理所当然地承担起来。”
“等等,导演,我们需要深入解析到性别在社会结构里的角色吗?”
曾远文马上就意识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本质问题,但陆潜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展露一个浅浅的笑容,鼓励曾远文继续说下去。
曾远文感受到陆潜的目光温度,得到了勇气,说话的语气又稍稍自信了些许。
“马文承担起了这份责任,而且做得非常不错,在家庭里,‘父亲’这个角色所代表的权威和力量就得到进一步确立。”
“所以,马文是骄傲的,甚至是傲慢的,他爱着妻子和孩子,就好像自己拥有宽广胸怀包容整个家庭一般,但在内心深处,他真正最爱的还是自己……”
这句话才说出来,曾远文脑海里“轰”地一声明白了过来——
这场雪崩,真正揭开的恰恰是马文的道貌岸然。
表面上,他认为自己是成功的男人,将自己定位为“为了家庭而付出一切”的形象,但雪崩揭露的现实却是他的自私自利、狂妄自大。
真正让马文崩溃的是,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那个伟大的父亲伟大的丈夫,他并不是那个超级英雄。
马文所否认的,是自己的自私和自恋,也是自己的虚伪和谎言。
这些细节的区别,顿时就让马文整个角色的层次变得丰富错杂起来,同时也让中产阶级道貌岸然的虚伪形象浮出水面——
平时口口声声仁义道德,但终究只是掩饰自恋和傲慢的面具,骨子里的高高在上透露出一种对弱者的怜悯和施舍,然而残酷的现实是,他们也只是一群普通人而已,包括在精致的衣服和妆容里面并不会改变灵魂的颜色。
轰!
曾远文脑海里的思绪翻涌,数不胜数的灵感持续迸发。
与此同时,黎文贞也完全跟上了思路,她立刻就意识到自己还是太过浅显,没有深入故事的核心。
如果只是按照黎文贞的理解,那么电影的核心应该是探讨婚姻,“爱与不爱”,但按照曾远文的深入剖析思考下去,电影就能够在婚姻问题基础上增加经济结构和社会地位所带来的复杂性,甚至能够深入探寻一个群体的问题。
不由自主地,黎文贞就想起曾远文刚刚的那句话:
他们应该深入解析性别在社会结构里扮演的角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