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呢小轿,轿顶四角垂着白银镂空香薰球,风吹过,还有极轻缓的铃声徐徐传来。轿子旁边立着的丫头身穿豆青色出锋比甲,月色长袖袄子,本来正打算掀开轿帘,此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便回过头来。
巷子口处元昭正缓步而来,雪白的狐裘披在身上,宽大的风帽闪厚实的白狐毛将元昭的容颜遮挡住了几分。一个人的容貌也许能挡住,可是那浑身养成的气派却遮掩不住,尤其元昭身后又跟了一个高大威武的车夫,这车夫本就是御前侍卫装扮,尽管只有两人,一步一步的靠近,那丫头面上就不由得带了几分惊愕。
这巷子里虽住了几户人家,但是并无显贵官宦之家,皆是寻常百姓所居。这二人瞧着气度仪态不凡,并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
那小丫头就隔着轿帘附身轻声说了些什么,元昭渐渐走进,那轿子依旧平稳的落在那里,却能感受到那小丫头略带不善的不光。眼尾都没给小丫头一个,只是这巷子本就狭窄,此时这轿子挡在前头,元昭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的。当然侧着身倒是可以从旁边的夹缝里挤过去,只是她岂能做这样的事情。
元昭就在距离那轿子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轿子停的地方正是岳怀逸院门口,她心里已然明白必然是来找他的。坐轿的大多是女眷,旁边又跟着俏丽的丫头,穿着也体面不俗,看着应该是有些底蕴的人家。只是这会儿元昭却不怎么高兴,毕竟一个女子上门来找自己看上的男人,任凭是谁遇上这样的事情那都是要生气的。
只是生气也得分个三六九等,以元昭的身份地位眼界气度,还不至于在大街上就发作的。再者说了,她是的的确确没看到眼睛里去。
元昭停下不走了,她身后的侍卫越过元昭向前又走了两步,对着那抬轿子的轿夫说道:“烦劳让一让,你们挡了我家主子的路了。”
这话委实说得客气,虽然人家出身御前侍卫,但是也知道不可仗势欺人,再加上长公主没有特别的指示,这侍卫因此十分的客气。
那小丫头许是大户人家姑娘跟前的大丫头,这样的丫头在府里都是有几分体面的。再加上这侍卫纵然是有些威仪,但是并没有穿官衣,态度也和气,心里之前的那份紧张就消失了几分,言语中就带了几分轻慢说道:“这位大哥,是我们先到的,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还请你稍等一等。”
那侍卫做不得主,就转头去看元昭。
元昭还真没有干过仗势欺百姓的事情,寻常都是欺负自己周围的一干亲朋好友,虽然心里不高兴,觉得自己应该有皇家公主的大气,于是轻轻颔首示意那侍卫。
那侍卫收到指示,就对着那小丫头说道:“那就请尽快,外头天寒地冻,不是多呆之地。”
那小丫头被这侍卫这么催促,就已经面带不高兴,嘟囔着说道:“我们姑娘出门岂能随随便便的就出了轿子,总得等着叩响了主人家的门,等主人开了门才好下轿的,你这人真是粗鲁。”
那侍卫的脸就变了,要是这样的话,岂不是还要等好些时候,眉心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元昭穿的是宫里头寻常穿的锦缎软鞋,方才在马车里坐着脚下有暖脚炉自然觉不得冷,但是此时一路走来,脚下依然没有了热气,单薄的鞋子更是无法抵挡严寒。偏那小丫头还故意狐假虎威张狂不已,脚下传来的寒气让元昭的耐心也失了几分。原本想着就算是等能等多久,可这小丫头偏要为难人,你家主子是主子要坐在轿子里等,难不成她就是那街边的野草活该在这大冷天的罚站?
“管鹏,给我叩门。”元昭没了耐心,哪里还会跟不相关的人啰嗦,直接让人去扣岳怀逸的门。
“是。”管鹏并不从轿旁的缝隙里钻过去,而是眨眼间就从轿子顶上飞过去了。
那丫头一下子就唬白了脸,还没等反应过来,管鹏已经叩响了门环。然后转过身来对着那丫头说道:“你们是自己挪个地方,还是让我动手?”
那小丫头顿时明白过来,人家是来撵人的,而且也跟她们一样是来找岳举人的,心里顿时着急起来,瞧着那轿子后头的女人可不是什么善茬,立刻就对着管鹏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明明是我们先到的,却非要赶我们走,这是什么道理。莫非是仗着自己有些功夫就来威胁人不成,这里可是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岂能容忍你们胡作非为?”
听得出来这小丫头应该是读过一些书,元昭站在那里不动,眼睛只盯着那两扇木门。一时间心里头还没有明白过来,这短短的日子里,岳怀逸这里都能有女人找上门了,这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岳怀逸在外头认识的什么不正经的人?想到这里心里自然是更加不高兴了,如果真是这样,她必然会让他好看。只是看着这顶轿子,以及那侍女。也不像是那种不正经的地方出来的人。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应该是哪家的闺秀。
想到这里心里就酸了酸,好啊,她在宫里头忐忑不安,心怀牵挂,岳怀逸却在外头招蜂引蝶,怎么想心里头这口气都是压不住的,等到门开了,她倒是要看看岳怀逸怎么分辨!
正想着,那两扇木门就被打开了,里头走出一袭长袍的岳怀逸来。碧水青的袍子洗的已经有些发白,但是很干净整洁,此时正有些迷糊的看着门外头一个高大的男人,旁边还站着一个怒容满面的丫头,便略带迷茫的问道:“两位要找谁?”
听着这话里的意思,岳怀逸好像并不认识那丫头,元昭心情好了那么一点,这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岳相公,你不认识奴婢了?”那小丫头有些着急的说道,“之前在府里的时候,奴婢还曾给您送过汤呢。”
岳怀逸一听,这才略微有了些印象,此时眼睛落在门外的轿子上,脸色就有些微妙了。眼角此时又瞅着那男子,显然跟这小丫头不是一路的,不晓得又是哪个……正想着,眼角无意中扫过轿子后头,整个人都呆住了。
元昭迎向岳怀逸的目光,这才伸手将自己头上的风帽摘下来,也不往前走一步,就这样隔着一顶轿子,两人四目相对。
换了女装的元昭突然一下子出现在他眼前,岳怀逸是真的被吓到了,呆呆愣愣的竟是一句话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了。元昭本就生的容貌出众,此时面带不悦,一双眉毛紧紧蹙着,樱唇紧抿,脚下冷得厉害,哪里还有好脸色给岳怀逸看,心里都觉得委屈死了。不过才这么短的时日,就敢给她弄个不明不白的女人出来。
岳怀逸定下神来,就越过那丫头往元昭这边走,才走两步才发现那轿子堵了路,他竟是过不来,难怪元昭站在那么远的地方。
“这轿子停在这里挡了路,我……朋友过不来,还请劳驾挪一挪。”岳怀逸对着那丫头和气的说道,不管如何这轿子里头坐着的总归是程维的妹子,他不好没礼貌。
“岳相公,你这什么意思,我们姑娘听闻你生病了,特意过来探望,你这是要赶我们走?”那丫头大惊失色,说出的话就带着几分责怪的味道。
听着这样的口气元昭心里就恼火,一个小丫头居然也敢这样嚣张,眼睛就看向了岳怀逸,看他怎么说!
“男女有别,授受不清,还请程姑娘回去吧。”岳怀逸心里叫苦不迭,上回的事情跟元昭还没讲清楚呢,这次她才肯来见自己一面,结果就遇上程家姑娘,这可不是闲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岳大哥。”
婉转低柔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元昭觉得不管人生的如何,这声音却是很好听。而且能让一个姑娘不顾颜面亲自上门来,可见是真的对岳怀逸是有些心思的,自己看上的人被别人也看上了,元昭就有种算你有眼光的得意感。
岳怀逸确实感了风寒,脸色不太好看,听着轿子里的声音,生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连忙说道:“还请程姑娘回去吧,有什么事情令兄自然会与我说。”
轿子里沉默了下,很快的轿帘就被掀了起来。那丫头一见连忙上前打起帘子扶着程姑娘走出来,就只见她一袭蕊黄的披风嵌着貂皮毛,油光水滑的色泽,一看便知道这样的皮色价值不菲。里头罩着粉色缠枝纹长袖袄子,系一条湖蓝遍地织锦的长裙,头梳飞云斜髻,乌黑的发里插一支点翠金簪,细细的流苏垂直耳旁,耳朵上挂着一对明珠坠子。修眉俊眼,挺鼻樱唇,一双眼睛未语先带三分愁,恒波点点,似是能望进人心里去。
岳怀逸没想到这程姑娘居然一下子下了轿,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惊得连忙别过头去,连人家的面容都没看清楚,着急的说道:“程姑娘,还请回吧。”
没想到岳怀逸居然就这样转过头去,看也不看人一眼。元昭这会儿心情真是好极了,之前的郁闷啊恼火啊一下子全都没了踪影。这会儿终于有了心情,踮着脚尖一步一步的走过去,也不觉得那轿子的夹缝不能走了,亏得她瘦,也不同贴着墙走,只需微微一侧身子就过去了。
元昭脚步也不停地往门里走,冻死她了,她需要暖暖脚。
“哎,站住!”那小丫头没想到元昭居然就敢这样进门去,浑似没把这么些人放在眼里的样子。她们姑娘就要被岳相公赶走,凭什么这个女人就能直接进去?“岳相公,这是怎么回事?”
这口气,一副捉、歼、在、*的惊梀。
岳怀逸生平就没遇上过这样的事情,更不要说跟女人打口水官司了,一下子涨红了脸,一时间不晓得怎么说才是得体的。
那程姑娘此时正愣愣的看着站在门里的元昭,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捂着心口面色苍白,分外的我见犹怜,“岳大哥,没想到……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我一直敬你人品贵重,你……你居然也学那些不上进的*戏子……”
戏子?
元昭一听到这俩字,顿时懵了。
然后,瞬间火大,噌的就走了过来,眉梢高高扬起,眼角斜睨着那程姑娘,跟她在这里扮什么人品高尚,都是姐玩剩下的!
“人品贵重的这位姑娘,你站在这里讲这四个字,怎么好意思呢?哦,我知道了,原来你这四个字只能对别人用,对你自己却是没用的。原来人品贵重的姑娘是可以随意到男子门前诉说衷肠,表达爱意的,今儿个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你……胡说什么?”程姑娘没想到元昭讲话这样的犀利,一下子戳人心尖上,毫不留情。“我只是替我家大哥来探望生病的岳大哥,我们两家本就交好,何来不自重之说?”
“原来交好就能独自带着一个丫头见男人的,我方才分明听到岳怀逸让你回去,说了不止一次吧?要真是通家之好,怎么也得请你进去喝杯茶不是?难道是我听错了?”
“你……”
“我什么?”
“你又为何在这里?若姑娘如你所言,你在这里岂不是也是自打嘴巴?”
“这可真是开玩笑了,我回我自己家有什么不可以的?”
那程姑娘一下子懵了,什么叫做回自己家?
看着自家姑娘摇摇欲坠,那丫头连忙把人搀扶住了,对着元昭就怒道:“好不要脸,这里分明是岳举人的宅子,什么叫做你自己家?”
元昭这辈子都没被人当面骂过这样的话,脸一下子就黑了,“掌嘴!”
管鹏可不管面前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一抡胳膊一个巴掌就呼在了那丫头的脸上,他眼睛半眯,一字一字的说道:“你再说一遍?”
那丫头被管鹏一巴掌呼在了地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打了。
程姑娘差点被自己的丫头给连累的摔倒在地幸好抓到了轿子的抬竿,这才稳住了身形。哪里会想到对方说动手就动手的,她惊惧的看着元昭,“怎么能一言不合便打人,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这人好不要脸,这样的话都好意思讲出口来。”管鹏一本正经的对着那程姑娘说道。
程姑娘从未被人这般的辱骂过,顿时红了眼,抬头看向岳怀逸,“岳大哥,你就这样看着她们欺负我不成?”
管鹏不等岳怀逸开口就皱眉说道:“这位姑娘好生奇怪,你家奴婢骂我们主子你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不过是将你家奴婢的话还给你,怎么这也错了?果然这世上的女子多半是不讲理的,如我家主子品性高端的真是凤毛麟角。”
岳怀逸傻眼了,人生中第一次直面女人交锋,可真是吓死他了,怎么就能这么恐怖呢?还有这个男子,这嘴巴也太损了,三言两语就把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原来元昭不仅自己嘴巴厉害,连身边的人都是不好招惹的。
“她只是护住心切,并不是有意的……”
“我也并不是故意的,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那一巴掌并不轻,此时那奴婢半边脸已经肿成猪头样,管鹏冷哼一声,算她命大,辱骂公主还能留下一条命,算是祖上积德了。
元昭今儿个是随意点了管鹏来当车夫,哪里想到居然会是一个战斗力爆棚的高标准侍卫,她都没怎么出手呢,就把人给打击的不成样子了。看着那所谓的程姑娘,元昭一点都不想再看一眼,转过身就对着岳怀逸撒娇,“冷死了,脚都要冻僵了,快扶我进去,我要暖暖脚。”
岳怀逸守礼君子,若是不知道元昭的真实性别也没什么,此时看着元昭,竟是无论如何也不好伸出手去搀扶她,脸红如血。
“你到底是什么人?”程姑娘看着元昭这样的做派跟行径,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两人只怕是不太寻常。这话一问出口,整个人都变得紧绷起来。她知道她哥哥提了婚事被拒绝了,可是她不甘心,当初第一次看到岳怀逸她就动了心,想着岳怀逸这样的出身家世,自己哥哥只要一开口这婚事哪里有不成的,谁知道……偏偏就没成,心里不信,这才想来问个究竟,谁知道第一次上门就遇上这么个好似天上掉下来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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