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讲,在得知青登竟然将岩崎弥太郎翟升为新选商会的会长后,武市半平太是抱持着“看笑话”的心态的。
他始终不相信区区一介此前无官无职、没有任何成就的地下浪人,能有什么杰出的本领,更不觉得他可以担下“统领商会”的重任。
身为土佐勤王党的盟主,手底下统管着数百号人马的武市半平太非常明白:管理一个组织有多么困难,管理商业性质的组织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若无敏锐的商业嗅觉、高超的管理手段、合适的商机,根本就没法在门道极多的商道上有所成就。
莫说是发财致富了,光是让商会能够不赚不亏地平稳运行,就已很是不易,一着不慎便会倾家荡产。
因此,他打从一开始就认定:用不了多久,岩崎弥太郎就会因位打而走上末路。
【位打:故意给对方超出能力之权位使其自行灭亡。】
至于新选商会,也会因青登的用人不当而陷入“刚开张就濒临破产”的窘境。
然而……刻下呈现在其眼前的现实景象,与他的预想不说是一模一样,也可说是迥乎不同。
岩崎弥太郎并没有进退维亟。
新选商会也未如他所预料的那般枯鱼涸辙,反而还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崛起!
那项背相望的客流量、那堪比只园祭的火爆程度,任何一个商人见了都要眼馋!
【注·只园祭:京都每年一度举行的节庆,被认为是日本最大规模、最着名的祭典,是日本夏日祭中的三大祭日之一。(另外两大祭是大坂的“天神祭”和江户的“神田祭”)】
尽管向新选商会涌来的客潮非常可怕,但售卖现场始终没有出现任何混乱。
不论是幕后供货,还是台前卖货,都有条不紊地展开着。
这只说明一件事情:负责统领新选商会的人很有两下子!管理手腕非常高明!
这一刹间,武市半平太猛然想起青登当初亲自登门,请求他替岩崎弥太郎的父亲恢复名誉,并将岩崎一家的户口迁出土佐藩的那一天。
是时的一幅幅光景,在他的脑海中飞快闪过。
最终,一张画面在其眼前定格——
当他询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您不惜坐到这个地步?”的时候,青登一边回答“这个嘛……我很难用三言两语来跟你说清啊。总之——岩崎弥太郎确实值得我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一边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青登用10万两金的欠条跟他交换了岩崎弥太郎……
此时此刻,武市半平太后知后觉地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丢失掉了比10万两金还要贵重得多的宝物……
想到这,他的面色就像是涂过青色的颜料一般……青白得泛光。
……
……
京都,壬生乡,新选组屯所,青登的书房——
青登盘着双腿,随性地倚着身旁的肘靠。
岩崎弥太郎一板一眼地端坐在他的跟前,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账簿。
“仁王大人!我……”
他的话头刚起,青登便抬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并说道:
“岩崎君,在讲正事之前,我得先跟你讲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岩崎弥太郎愣了一下,随后赶忙问道:
“什么事?”
“你对我的称呼,也差不多该改一改了吧?”
说着,青登露出无奈的表情。
“一口一个‘仁王大人’……听着既累又生分。”
“倘若是不熟的陌生人这么叫我,那也就罢了。”
“你我眼下已是荣辱与共的战友,将在未来共事很长的一段时间。”
“一直使用这么费劲的称呼,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
“所以,你还是对我换一个更加亲和的称呼吧。”
岩崎弥太郎听罢,踌躇不定地断断续续道:
“可是……在下总不能直呼您的大名……”
青登笑了笑:
“非要对我使用敬称的话,你就像永仓、原田和藤堂那般,管我叫‘橘先生’便好。”
岩崎弥太郎在思索了一会儿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么……橘先生,请容我汇报新选商会的现况!”
青登轻轻颔首。
“制作工坊的运作很稳定,产量方面毋需忧心。”
“我们的两大战术——‘请艺伎来助阵’与‘命瓦板商相互争吵’——皆获得巨大的成功!”
“在紫阳小姐的带头下,只园的艺伎们基本都用上我们的新选镜了。”
“艺伎们的影响力,确实不一般。”
“现如今,几乎全京都的女人都已知道出产自新选商会的银镜,深受只园艺伎们的喜爱,故而争先恐后地奔来购镜以效仿艺伎们。”
“我们买通的那2家瓦板商,忠实地遵照我们的要求,以一天一篇文章的速度相互争吵,演了一出很完美的戏,顺利地吸引了京都士民们的关注。”
“由这两大战术所吸引来的客流量,远超事先的预期。”
“出于此故,我多花了一些时间,才总算是将自开张以来的收支情况给统计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翻开手里的账簿。
“截至目前为止,我们共售出镜子712面!其中,等身大镜268面……”
他逐条逐项地向青登汇报新选商会自开张以来的经营情况。
青登无悲无喜地认真听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须臾,岩崎弥太郎念到了最后、同时也是青登最为关注的那条项目:
“综上所述,新选商会近日来的净收益为……为……为……”
言及此处,他倏地卡壳。
与此同时,其面庞上浮现出兴奋的潮红。
在连喘了数口粗气后,他做了个深呼吸,胸膛胀起,一字一顿地高声道:
“5167两金!”
说完,他就像是脱力了一样,腰杆直接弯了下来,整个人都像是要瘫在地上了。
身体软趴下来的人,并不只有他。
“……”
青登先是一如适才那般,既不显露任何表情,也不作声——这种方寸不乱、从容自如的状态,他仅坚持了5秒钟。
5秒钟后,他就像是再也控制不住身体了似的,“呼”长出一口气,整个人直接挂在肘靠上了。
“真的是暴利啊……”
他咧开嘴角,半是欣喜半是感慨地这般说道。
银镜的制作,压根儿就用不了几个钱。
不论是原材料还是制作环节,成本都无比低廉。
仅仅只需要花上几匁银,就能造出一面十几两金的银镜。
说是“一本万利”,那未免夸张了。
可若说是一本百利,那无疑是有的。
就凭这悬殊的利润差,以及这纷至沓来的客流量,在短短几天之内赚到五千多两金,只不过是水到渠成、板上钉钉的事情。
五千多两金……说来丢脸,青登从未拥有过这么大的一笔钱。
他以前最富的时候,存款也不过三千多两金。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新选商会的经营范围,目前仍局限在京都一隅。
等到新选镜的名声传扬开来了,全日本的人都来购买新选镜了,新选商会的收入、青登的财富,势必会以倍数增长!
等到财力雄厚了,还可以买下几条蒸汽船,发展对外贸易,将银镜出口到琉球、朝鲜等国。
届时,将会有多少钱财进账……青登已不敢想象!
虽然随着新选组的不断壮大,光靠卖银镜将渐渐支撑不起这么一支庞大军队的日常开支,但在现阶段,青登暂时是不用再为钱的事儿发愁了。
——新选组的资金问题……总算是得到初步解决了!
一念至此,青登的颊间染满兴奋的色彩。
待到激动的情绪稍微平复些了,他坐直起身,对岩崎弥太郎朗声道:
“岩崎君,你记一下!我将对新入帐的这五千多两金,作如下规划!”
“橘先生,您现在就要用掉这些钱吗?”
“那还用说吗?赚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花钱吗?总之先买一批战马!并给我的将士们都换一身崭新的装备!”
……
……
京畿地区,伊势——
某条鸡犬相闻的乡间小道上,一架怪模怪样的轿子,急速前行。
只见推扛这顶轿子的轿夫,共有6位。
4个人分别扛着轿子的4角,前后各有1人,前面的人使劲儿地拽,后边的人拼命推。
他们咬紧牙关,全力奔跑,丝毫不顾自己的体力……行进速度快得吓人,而被他们所推杠的轿子也晃得厉害。
时下虽已临近4月,但仍值晚冬,气候严寒。
然而,这寒冷的天气,并未能消减轿夫们的热意。
这6位轿夫无不光着上身,露出虽不强壮,但还算是健康的肉体,一个个的全都累得大汗淋漓,隐隐有半透明的蒸汽从他们的头顶蒸腾而出。
此地阡陌交通,故而在路上碰见不少行人。
沿途中的行人们在瞧见这顶轿子后,无不面色大变,忙不迭地闪到一边,让出路来。
之所以会如此,便是因为他们都明白当这顶轿子出现时,将意味着什么。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此乃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出动的“快轿”!
日本乃多山之国,近八成的国土是丘陵、山地。
再加上日本的本土马的品质很差,不仅很矮小,而且耐力和爆发力都乏善可陈。
在这样的特殊国情下,骑马往往并非赶路的最优选。很多时候,骑马未必有徒步来得高效。
于是乎,当幕府和藩国要往某地传递重要信息时,往往不是动用驿马,而是派出快轿。
在某种意义上,快轿乃致命的交通工具。
其标准规格是6名轿夫,4人抬轿,1人在前面拉着系在前杠上的绳子,1人在后面推着后杠。
抬轿子的人每到一个驿站就会换上一批新的。
轿子里的人——即传信人员——绝对不会更换,得一直被颠到终点。
在赶路途中,轿夫们不会顾及轿中人的感受,会玩了命儿地奔跑、赶路。
因为这种赶路方式实在是很没人性,所以只有在分秒必争的紧急情况下,幕府和藩国才会出动快轿。
哪怕是现代的轿车,在开得快、开得急的情况下,也会不受控制地感到头晕、恶心,遑论是江户时代的毫无稳定性可言的轿子?
长途跋涉,路面复杂,轿子又必须始终保持急速前进……轿中人所承受的震荡颠簸是非同一般的。
因此,为了减轻痛苦,也为了保命,乘轿子的传信人员必须身着一套名为“早打扮装”(急行使专用装束)的行头,并且在额上绑着头带,身体用整整一匹(长约二丈七尺、宽九寸)白平布紧紧裹住,双手牢牢抓住轿顶垂下来的绳子以固定身体、减轻剧烈的摇晃,口中死死咬住手巾,以免不小心咬断舌头。
然而,即使做到了这种地步,呕出胃液也仍是常有的事儿,全身被颠得内脏几乎破裂,体内的全部器官差点儿要从喉咙里颠出来,就更是毫不稀奇了。
比如说——此时此刻,轿内的这位仁兄的身体,就已濒临极限了。
“呜……!呜……!呜呕呕呕呕!!!”
这一路上,正在扛轿的这6位轿夫早就听惯了轿中人的呕吐声。
只不过,这一次的呕吐声,实在是不同寻常。
响亮、持久……就像是要将自己的血液、体液、五脏六腑,一股脑儿地全部呕出来似的……
轿夫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小兄弟,你没事吧?”
离轿门最近的那位轿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推开轿门。
轿门敞开的那一瞬间,催人欲呕的恶臭喷散而出。
推门的轿夫被熏得险些晕倒。
他向后连退数步,远离轿子并用力地甩了几下脑袋才勉强保持住清醒。
其他轿夫屏住呼吸,探过头去,望向轿内……刹那间,惊恐支配了他们的表情。
这倒不是因为气味太臭,而是因为……轿内的光景,实在是太过惨烈……
用“狼藉”一词来形容,都显得程度太轻而不当。
只见轿内的地上积了厚厚的呕吐物和排泄物。
没有消化完的食物、唾液、胃液、胆汁、尿液……一层叠着一层,一层压着一层,层层叠叠……不论是气味还是视觉冲击力,都让人望而生畏。
至于那位被五花大绑、牢牢地固定在轿子内的传信人员……平心而论,从外表上来看,此人已不像是一个活物。
刚死两天的死人的面色,可能都比他健康一点儿。
眼球里布满红血丝。
两只鼻孔淌着鼻血,“汩汩汩”地直流不停……
这位仿佛随时都会死掉的仁兄,斜过毫无神采地眼珠,瞪着轿夫们,有气无力地说道:
“干什么……?为什么要停下来……?还不继续赶路……?”
“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啊……”
“我们……每休息一刻……都会有不可胜数的无辜之人……惨遭屠戮……!”
“必须要……尽快把……叛乱的消息……伊势爆发一揆的消息……告知给镇抚使大人和肥后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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