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自太祖立国后,以路、州、县三类划分中原地域,到真宗年间,已划天下为十七路。每路下辖州县不等。
各州因性质地位不同,又分为州、府、军、监四种称呼。
府与州类似,但地位要尊,比如说开封府。
称监之地,是为宋廷牧马、制盐、铸钱而设,方便宋廷直接管理。
而宋承唐、五代之制,在人口稀少、但又是军事重地或交通要道上设军。保安军隶属永兴军路,是对抗党项人的前沿要害之地,在延州之西,是延州城的西部的重要屏障。
元昊进攻保安军,就是在进攻大宋的军事要地!
保安军有险,延州也就跟着危险!
范雍得知元昊出兵之时,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脸色陡红,转瞬血色退去,又变得苍白!
怕什么来什么!
范老夫子最怕在任上的时候,边陲不宁,妨碍他重回京中。因此他降尊纡贵的到了新寨,委曲求全的安抚了卫慕族的不满。
可不想这几千人的卫慕族被安抚了,竟有数万的党项人打来了?范雍心中哀叹时运不济,脑海暂时出现空白,等回过神来,只是喃喃道:“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狄青以为范雍在问自己,回道:“他打过来,我们打过去就好,怕什么?”
范雍冷哼一声,皱了下眉头,暗想,“狄青不过是一介武夫,怎懂军国大事呢?”感觉刚才的惊慌被狄青看到眼中,范雍有点羞愧,掩饰道:“本府不是怕,不过是深思熟虑罢了。狄青,你的建议不妥。”扭头望向了夏守贇,范雍轻咳一声,客气道:“都部署,元昊竟然出兵了,你怎么看?”
夏守贇沉着道:“范大人不必过虑,元昊敢妄自兴兵,我等就给他迎头痛击好了。”
范雍舒口气,欣慰道:“都部署运筹帷幄,见识不凡。本府愿听详见。”
狄青心道,“这和老子说的有什么区别?若真有区别,那就是一个是都部署说的,一个是指挥使说的。”
夏守贇四下望了眼,谨慎道:“范大人,此乃军机,当求周密行事。”
范雍明白过来,赞赏道:“不错。狄青,你把这官衙先清出来。本府要和都部署商议军情,夏随,你也留下吧。”看了眼狄青,范雍正寻思是否让他参与。夏守贇已道:“狄青不过是个指挥使,职位卑微,只需听调派就好,并不适宜参与此事。”
狄青见范雍望过来,知趣道:“那卑职先行告退。”
等狄青和一帮余众尽数退出了官衙后,范雍火烧屁股的问,“都部署,元昊出兵数万进攻保安军,我等如何应对?”他嘴上询问,心中在想,“元昊犯境,到底是真打呢,还是不过想借战争捞点甜头?自己要先安抚党项人呢,还是直接和元昊作战?若是出兵不符朝廷的心思,就算胜了,只怕也有过错。可若不出兵,也是不妥呀。这个赐姓家奴,怎么这般不知分寸?”
赐姓家奴就是在说元昊——赵元昊。
这几年来,元昊早就不用中原王朝唐、宋的赐姓,也就是不姓李、不姓赵,而姓嵬名。同时自称兀卒,意为青天子,和大宋黄天子有所区别,称帝的野心已昭然若揭。可范老夫子还是看不起元昊,那是一种骨子里头的优越和蔑视。
夏守贇不慌不忙的喝口茶,等放下茶杯后才道:“守保安军的是延边巡检王信。”
范雍道:“说的对。”心中想,“你这不是废话?”
夏守贇又道:“我军如今在保安军的栲栳城、德靖寨、园林堡三地留有驻军,总数不过七千,分散三地。王信有勇有谋,眼下驻守栲栳城,不会有事。德靖寨和园林堡的守军偏弱,可派兵支援。不过支援一事绝非重要,却要提防元昊声东击西。”
范雍微凛,急问,“何为声东击西呢?”
夏守贇脸色慎重,缓缓道:“我只怕元昊佯攻保安军,在调动我军前往保安军、后防空虚之时,进攻延州城。”
范雍脸色已变,半晌才道:“都部署所言很有道理。那我们怎么办?你适才不说要迎头痛击吗?”
夏守贇微微一笑道:“我方才在众人面前这么说,不过是虚虚实实之计。眼下当以守住延州城为第一要义。”
范雍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可具体怎么守呢?”
夏守贇轻咳一声,终于说出部署分派之法,“延州都巡检郭遵为人勇猛多谋,可令其严守延州西北之万安,守卫延州西北防线。党项人若绕路保安军,进攻延州,郭遵可保延州西北前线无失。兵马钤辖许怀德有万夫不挡之勇,可巡土门,防元昊从那里杀入。都知挥周美为人老成,可带本部做游骑,随时支援郭遵、许怀德两路。元昊就算出贺兰原北上,绕路南下,也有金明寨顶住党项人的冲击,金明寨防备森然,想元昊也没有攻击金明寨的胆子,如此一来,延州无失。”
范雍赞叹道:“都部署所言极是。”蓦地想到一事,“那保安军呢,难道任由党项人去打?”
夏守贇笑道:“当然不是了,我们可抽取延州城东各寨的兵力支援保安军,比如说新寨就可出兵数百去支援保安军。只要王信固守不战,党项人出兵无获,多无耐性,很快就会退军。”
范雍奇怪道:“都部署派兵,为何要舍近求远呢?”因为保安军在延州西北,最快的支援途经当然是让延州西的诸寨出兵。
夏守贇道:“敌意不明,西路诸寨皆在党项人的攻击范围内,不可轻易虚空寨中人手。”
范雍大为叹服,说道:“都部署用兵高明,不负朝廷厚望。可是……这种分散出兵,又能聚集多少人手?”
夏守贇道:“若范大人仍是不放心,大可请庆州知州张崇俊大人派兵支援保安军,不知道范大人意下如何?”
范雍眼前一亮,笑道:“此计大善。”心中想到,“元昊兵出横山进攻保安军,庆州、延州都在他们的攻击范围内。无论如何,庆州也该出兵的。这样既可不分薄延州的兵力,若真的有事,还可以和张崇俊分摊责任。这种妙计,也就夏守贇才能想得出来。狄青有勇无谋,万万想不到这种法子了。”
狄青退出了自己的官衙,倒有种被鸠占鹊巢的感觉。
陕西的两大要员借他的地方商讨军机,要是旁人,多半觉得荣幸至极。狄青却有些闷郁,暗想夏家父子对他很有敌意,这次出战,多半不会让他狄青参与了。
随便找处干净的地方蹲下来,狄青捡起枯枝在地上划了道弧线,暗自出神,想的却是,“如果我狄青是延州都部署,如何抵抗元昊的出兵呢?”
他已意识到,郭遵当年所言大有深意,他狄青要成为个天下无双的英雄,必须要有机会。
而这机会,绝不是凭空掉下来的。
他狄青不想再错过任何机会。
低头望着那道弧线,狄青又在弧线上点了五点,画了一枝箭。心中想到,大宋的西北边陲其实就是大宋的第二个幽云十六州,元昊控制了横山,就和契丹控制幽云之地类似,党项人和契丹人都仗着马快兵利,对大宋说攻击就攻击,大宋在这两地始终处于挨揍的角色。
横山东的永兴军路,从西南到东北,宋军的防御之地主要是环州、庆州、保安军、延州和土门等地,这五地形成条弓形的弧线,箭指横山。
延州就是那枝箭的箭簇,而保安军就是箭矢。要攻打党项人,这一箭的蓄力是好的,可对面是巍峨千里的横山。
近年来,元昊趁刘太后当权的时候,在这道弓形的防御线上来了一刀。几年前,元昊兵出横山,竟在庆州和保安军之间的地域,依山傍水建个白豹城。
这一刀很阴,但宋廷知道后,竟默许了白豹城的存在。
狄青想到这里,有些叹息。他这一年来奔波不休,虽说官职没有涨,但见识早非吴下阿蒙,更敏锐的知道,元昊这一刀,虽非致命,却已将大宋西北的防御敲出个裂缝。
白豹城撕裂了大宋西北的边防,也隔断了庆州和保安军的联系!它让本还算完美的那条弓形防御,有了不小的问题。
元昊在取得这个成果后,就开始悄然扩张白豹城的周边,先在白豹城前建了后桥寨,凸现锋芒,然后向东南沿洛水方向又建了金汤城!
金汤城已在保安军境内!
狄青在弓背内处的左上角,又画了个三角形,那三角形就代表白豹城、金汤城和后桥寨三地。这本来都是大宋的地盘,但如今已被党项人钉子般的占据……
元昊出兵保安军,可攻可退。因为他早就派野利旺荣、野利遇乞两人带军控制了千里横山,以横山作为对抗宋军的厚重屏障。
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是兄弟,都是八部中人,亦是龙部九王中的两王。
龙部九王,听说各个身经百战,有非凡之能,在党项人中,是仅次元昊的人物。
元昊派这两人镇守横山,当然对横山极为看重。
而大宋西北在横山的重压下,要维系弓形的防御,十分吃力,因为堡寨毕竟有限,延州的防御,四处漏风。
元昊进攻保安军,若是再进一步,可南下攻庆州,北上取土门,东侵打延州……
正沉思时,突然感觉有人接近,狄青扭头望过去,先看到一双露着大脚趾的草鞋。
狄青抬头望上去,皱了下眉头,来人居然是那个无赖老头种世衡!
种世衡望着狄青,嘻嘻的笑。见狄青望过来,种世衡问道:“狄指挥……没想到你还有绘画的天赋。这把弓,画的还是有模有样。”他盘膝坐下来,也不管地上有什么。
狄青看了种世衡半晌,突然道:“我画的不算好,你有建议吗?”他伸手把枯枝交给了种世衡,目光灼灼。
种世衡接过树枝,笑道:“老汉我不会画画的。不过告诉你个简单的道理吧。若你画的是弓箭,本没有那个三角的。”他伸出一只脚来,将狄青画的那个三角抹去。
狄青静静的看,眼中闪过分诧异,良久才道:“你说的对。”心中暗想,“从长久来看,若打党项人,一定要先拔除白豹、金汤、后桥三地,才能全力进攻对手。这个无赖,难道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就算知道,怎么会有这番主意?或者是,他不过是碰巧撞上的?”
正沉思间,种世衡又在沿着箭簇的方向画出道弦,嘟囔道:“你就是没常识,一把弓没有弦怎么成?你弓拉的这么满,没有弓弦借力,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狄青微震,心中想到,种世衡说的不错,党项人势厚,若真攻党项人,绝不能指望保安军一枝箭。元昊可以在大宋境内插入楔子,我们为何不能反插过去呢?弓弦向西南,可出兵环州,弓弦出西北,可取党项人的绥州。若下绥州,就能威胁党项人的夏州、银州和石州。大宋之所以捉襟见肘,处处被动,就因为始终对党项人造不成威胁……
一想到这里,狄青问道:“种老丈……”他感觉种世衡有些门道,才待询问,突然发现种世衡已不见了。
原来在狄青沉思的时候,种世衡已起身离去。
种世衡倏来突走,倒是让人意料不到。狄青愣了下,慢慢地站起,四下望过去,突然见到西北不远处有烟尘冲起,吓了一跳,只以为寨中失火,慌忙奔过去。
才行不远,就见到不少人也向那个方向奔走。那些人见到狄青,都是纷纷闪到道旁,等狄青过去后,这才跟在狄青的身后。
那些人虽不认识狄青,但眼中均有尊敬之意。
狄青搞不懂怎么回事,径直走到冒烟的地方,发现那地方是个简陋的庭院,里面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都是向着一个方向。
不知道谁叫了声,“狄指挥来了。”
众人转身,哗啦啦的散开,廖峰当先迎了过来,身后跟着葛振远、司马不群等人。廖峰见到狄青,咧开嘴笑道:“狄指挥,难得你有心过来。大伙都觉得你忙,拜祭丁指挥也就没有找你。”廖峰和狄青虽也只见过几面,但熟络的已和亲人一样。
狄青望见前面有个火盆,里面烟雾缭绕,纸灰冲天,方才醒悟众人是在祭奠丁善本。
凶手钱悟本已死,狄青虽没有查到更深的缘由,但新寨的兵士,已是心满意足,对狄青感激不尽。
狄青也不解释,径直走到丁善本的灵位前。
有一全身缟素的女子,领着个年幼的孩子上前,凄婉道:“狄指挥,你为妾身报了大仇,还来看望善本,妾身感激不尽。”她盈盈一拜,狄青知道这多半是丁善本的遗孀,慌忙回礼道:“你客气了。这不过是在下的本分之事。”
那女子对身边的孩童道:“念亲,给狄指挥叩头。”
那孩童很听娘亲的话儿,上前就给狄青跪下,狄青伸手搀起。那孩童眼泪包着眼珠道:“狄指挥,谢谢你给我爹报仇了。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大恩。”
孩童虽小,说的却是斩钉截铁,众人见孤儿寡母这般凄凉,都是不由心酸。
狄青摸摸孩童的头顶,低声道:“你不用记得我的恩情,你只需记得,别人有难的时候,去帮一把,那就是还我的恩了。”
孩童似懂非懂的点头,狄青放下了孩子,接过廖峰递过的祭香,点燃后,向着丁善本的灵位道:“丁指挥,说实话,你我素未蒙面,我本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今日前来,发现你能让廖峰、司马不群和葛振远这样的汉子为之拼命,又让这些人牵挂,我就知道,你绝对值得我狄青一拜。你安心去吧,有狄青在,有新寨这些有心人在,你就不用再担忧什么。”
他深施一礼,身后众人已眼帘湿润。
他们或许只和狄青见过一面,但都知道狄青才到新寨,为了本不相识的丁善本,就顶住压力,不惜得罪都部署,执意要斩钱悟本,他们已当狄青是亲人。
比亲人还亲。
赢得尊敬,本就是这么简单,却又如此艰难的事情!
狄青祭拜丁善本后,将廖峰等人招呼到一旁,本觉得眼下烽烟已起,要吩咐众人加强防备,话到嘴边,突然问道:“你们认识种世衡这个人吗?”
廖峰道:“当然认识,那是个无赖。”
司马不群摇头道:“老廖,你言重了,种世衡不是无赖,应该说是个生意人。我听说他最近生意做的不错,不过为人吝啬,总喜欢混吃混喝。好像他还混狄指挥一顿饭呢。”
葛振远道:“你们都错了,种世衡其实是个好官。他以前做过知县、通判,听说是得罪了朝廷的人,这才被流放西北的。他虽吝啬,但是个好人。丁指挥被害后,我听丁夫人说,种世衡还悄悄的给她些银两度日呢。”
狄青得到了三个答案,半晌才道:“不说种世衡了,你们事情做的都很好。这次若没有你们,只怕还扳不倒钱悟本呢。”
司马不群阴沉的脸上有了笑意,一挑大拇指道:“可要没有狄指挥你,我们三个摞起来,也扳不倒钱悟本呢。”
廖峰叫道:“司马,你还有脸说呢,我刚才忙,没时间说你。狄指挥最困难的时候,你为何不和华舵站出来?”
司马不群微笑道:“你这个老粗知道什么,狄指挥不让我们站出来。他知道就算华舵出来指证,也不够分量的,因此才用计逼铁冷,要做鬼吓钱悟本。不过狄指挥做人顶天立地,扮鬼也是有一套,我差点也以为他鬼上身了呢。”
廖峰这才恍然,又问道:“说起做鬼……对了,振远,那血衣怎么回事呢?”
葛振远哈哈一笑,“那当然也是狄指挥的妙计了。他说时间紧迫,暂时无暇去挖丁指挥的尸体,就让我先伪造点丁指挥身上的东西。恰巧我会模仿下笔迹,又记得丁指挥最后出门时所穿衣服的颜色,这才造了那血布。司马最阴,配合我演戏,有模有样的。老廖,你不会真以为有鬼吧?”
廖峰苦笑道:“你若不说出来,我真的以为见鬼了。你们两个家伙一肚子花花肠子,我是自愧不如了。”
葛振远笑道:“若论花花肠子,谁都没有狄指挥多。”
司马低声道:“老葛,别乱说。”
狄青正在沉思,见三人这般说笑,微笑道:“葛都头没有说错,对付敌人,花花肠子越多越好。但对朋友,一根肠子就好。”他适才在想当年宫变的情形,宫变诡异,远超今日,那宫变是真的有鬼,还是人为?
葛振远叫道:“司马,我没有说错吧,狄指挥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会怪我说实话的。”
狄青道:“实话当然要说……”不待说完,像有什么感觉,回头望过去,见夏随从远处走过来。狄青自语道:“不过和这种人,我是话都不愿说的。”
夏随走到了狄青的面前,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狄青的自语,态度倨傲道:“狄青,范大人命你选些新寨的兵士,立即赶赴保安军支援!”
廖峰等人吃了一惊,狄青望着夏随挑衅的眼,思绪悠悠,半晌才喃喃道:“我带兵去支援保安军?好。”
碧云天、黄叶地,羌管幽幽,霜华满秋。
狄青送范雍出了新寨,回转的路上,默默的想着心事。他没想到初到新寨,就会被派去支援保安军。
夏守贇心中到底是什么念头?
范雍出了衙内的时候,已有些踌躇满志,但不忘记提醒狄青一句,这次作战,要见机行事。说罢还向狄青眨眨眼,希望狄青能明白他的心意。
范雍和夏守贇不再耽搁,赶赴金明寨。狄青心中却想,“我虽一直希望亲自抵抗党项人的入侵,可新寨久在后方,究竟有多少战斗能力?这是去作战,作战就可能死人,不是儿戏。到底带多少人去呢?”他才见了丁指挥的孤儿遗孀,不想这一战后,新寨又多了许多无助的妇孺。
才想到这里,狄青远望长街,突然勒马不前,眼中闪过分惊异之色。
长街两侧,已站满了百姓军民,新寨近千兵士,列阵长街两侧,静静的望着狄青。
落叶惊秋意,散聚沾塞衣。
晚秋,日暮。黄叶纷纷的长街上,一扫京城的繁花似锦、靡靡管乐,有着说不出的萧杀悲凉之气。
孙节站了出来,老实的脸上不知是不是被秋意感染,有着难言的激昂之意。他嘹亮的说道:“新寨副指挥孙节,知狄指挥要出兵作战,故除留下三百寨军守寨外,将剩余的八百七十九人悉数带到这里,请狄指挥点兵。”
廖峰、司马不群、葛振远并肩站出,高声道:“请狄指挥点兵!”
所有新寨兵异口同声道:“请狄指挥点兵!”
声音嘹亮,满是决绝,直冲霄汉,激荡着远山晚霞。
狄青望着那一帮热血男儿,心中感激,马上抱拳道:“狄某不过做些份内的事情,承兄弟们厚爱。国难当头,男儿当赴,但说实话,这场战,我并无丝毫把握。”
敌情如何?保安军如何?范大人到底有什么别的计划,狄青一无所知。
他更不知道,范雍不过是想让他走个过场而已。
狄青没有带过兵,可也知道这种出战方式,吉凶难卜。新寨军的心意他知道,但他怎么忍心带这些人去拼命?
司马不群站出来道:“狄指挥,俗话说的好,没有常胜将军,只有不死豪杰。新寨军不怕死,只怕不知为何去死。有你在,我们不怕!”
只是这一句话,新寨军就热血沸腾,纷纷喊道:“司马都头说的不错,我们不怕死,狄指挥,你下令吧。”
葛振远越众而出,激动道:“狄指挥,你虽来了仅一天,但在你为丁指挥报仇的那一刻,我们就都知道你的为人。你领军,我们放心。你为我们挡住了风雨,我们不为报国,只为报答狄指挥你。”
众人这次竟没有多言,长街静寂。
我们不为报国,只为报答狄指挥你!
所有人无言,但心中何尝不是这个声音?狄青为新寨人顶住了风雨,到现在,新寨军就让别人看看,狄指挥并非孤立无援。谁都不能小瞧新寨军,新寨军没有孬种!
狄青眼角湿润,缓缓下马,从长街这头走过去,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扫过。
很多人昂起头,也有些人低下了头。
有兵面有菜色,有兵拿着盖锅充当盾牌……新寨兵虽能到的就到了,但太久没有开战,军备破烂的可怜。
狄青到了长街正中,向众人抱拳道:“狄青承蒙寨中兄弟的抬爱,心中感谢。此次保安军有急,带兵赴急在所难免。兄弟们不怕死,狄青也不怕。不过此行凶险,出去了,就可能没回来的可能……狄某并非危言耸听,说的是实情。”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向众人望去。
兵士有振奋、有激动、有胆怯、有懦懦……
廖峰叫道:“指挥使,你下令吧,谁退缩,谁是孙子!”
狄青突然喝道:“想跟我出战的,走出一步!”
众兵士绝没有想到狄青竟然这么选兵,有人彷徨、有人犹豫,却也有人早有准备,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
只一步,长街上已站出百来个军士。相对而言,也就寨兵的八分之一数。
有人见旁人站出来,脸上有了羞愧之意,也跟着站出来,转瞬之间,已加到超过二百人,但那一步,实在有千钧之重,岂是那么容易迈出?
廖峰等人脸有怒色,才待呵斥,狄青已道:“好,够了。余众守寨!”
狄青心想,“新寨兵久不作战,一口气能站出来二百多人要支援保安军,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狄青定当竭力保全这些勇士。”见未出列的寨兵神色有些惭愧,狄青道:“救援责任重大,守寨的任务也不轻。孙节,你带军守寨,不得有失。”
孙节才待请战,狄青拍拍他的肩头道:“还要麻烦你记下今日要出战兵士的名字。”孙节醒悟过来,缓缓道:“好。”
狄青的意思不难理解,带兵作战是狄青的事情,保证这些人后顾无忧,是孙节要做的事情。
廖峰主动站出来道:“狄指挥,作战一定要带上我。”司马不群、葛振远跟在廖峰的身后,话都懒得说,意思很明显,三人是绑在一起的。
狄青笑笑,“当然要算你们了。好了,救兵如救火,出战之人,休息准备几个时辰,三更准时出发!解散。”
众人响应,纷纷退去。
最后的几个时辰,说是准备,可谁都明白,狄青是让他们和家人告别。
狄青无人可告别,只是顺着长街走下去,残阳似血,将那萧瑟的人拉出个长长的影子。
有百姓在狄青背后谈论,多半不明白,为何这个俊朗坚毅的指挥使就算在笑,也总带着难言的沧桑忧伤之气?
狄青并不介意旁人的指点。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领兵作战,他没有激动,只余平静和决心。
决心为了新寨兄弟而战,决心为了守卫疆土而战,也决心为了那不变的承诺而战!
羽裳,你可知道,你心目中天下无双的英雄,已准备开战?
狄青想到这里,望着天边的云彩。
晚霞绚烂,有如霓裳,云彩粼粼,好似羽衣……
“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
狄青扭头望过去,见到前方不远处,就是一家铁匠铺。一老汉正抡着铁锤,捶打着那烧的通红的刀具,狄青心中微动,缓步走过去。
打铁的老汉满脸的沧桑,秋日寒酷,可他仍赤裸着上身,露出铁一样的胸膛,偶尔有火星落在他的身上,他却坦然自若。
老汉感觉到狄青的目光,终于歇了铁锤,抬头向狄青望过去,见是狄青,有些惊喜道:“这位就是狄指挥吧?你……你要打造什么兵刃?”
狄青只来了两日,但新寨上下已传诵着这个传奇的名字,就算打铁的老汉都已知道了狄青。
有些人,岂不注定就是个传奇?
狄青从简陋的铁匠铺望过去,掠过刀剑,目光停在铺中木架上的一青铜面具上。
狄青想找的就是面具!
他知道自己面容俊朗,疆场上难以摄众。可最要命的是,他如果剧烈用气,面部就会发抖,眉毛眼角、甚至嘴角都会大跳,他不想手下的兵士看到这种情形,更不想让兵士觉得他像害怕,所以他想要找个面具遮掩。
他第一眼见到那面具,内心就有阵悸动,他喜欢那面具,喜欢那面具上流露的不屈之意。
面具狰狞,嘴角还有两颗獠牙,在苍茫的日暮下,整个面具泛着淡淡的青光。
就算那落日的余晖耀在其上,也不能改变面具的森冷萧肃。
狄青望着那面具,那面具空洞的眼眸也在望着他……面具打造的极为精细,栩栩如生,狰狞中还带着分不屈的战意……
不知过了多久,狄青这才问道:“这面具……是代表哪个人呢?”
“是刑天!”一个略带泉水清冷的声音道。
狄青向声音来处望去,遽然见到一双黑白分明眼眸。狄青心头一震,身躯晃了下,才发现铁匠铺的角落坐着个女子。
那女子,他竟然是认得的。
就在清晨,这女子泼了他一盆水。他没想到,竟在这里和她再次相遇。
女子衣着朴素,相貌寻常,唯一特别的是,她腰间还系着那条蓝色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狄青此刻发现,女子年纪绝不大。只是她特有的那种冰冷淡漠,往往让人忽略了她的年纪,甚至忽略了她的相貌。
狄青并不知道,他走进铁匠铺的那刻,少女的目光就已如夕阳般,落在他身上。他本不是这么粗心的人,是那少女太过沉寂,还是那面具太让人心悸?
狄青想着心事,回以一笑,喃喃道:“原来是战神刑天……怪不得……老丈好手艺……这青铜面具,可卖吗?”
那少女冷冰冰道:“不卖。”
打铁老汉责怪道:“飞雪,莫要任性。指挥使,她说笑的,小孩家不懂事,她让我打造这个面具玩,我今天才打造好。飞雪,指挥使既然喜欢,就卖给他吧,好不好?爷爷明天就再给你重新打造个一模一样的面具?”
那少女仍是回了两个字,“不卖!”那两个字斩钉截铁,谁都听出她的决绝之意。
老汉急得直搓手,只是道:“这孩子……这孩子……指挥使,你不要见怪。”
狄青暗想,“原来这女子叫做飞雪,这名字倒不像乡下女子的名字。”落寞笑道:“无妨,我就是问问。”他又望了那面具一眼,转身就要离去,他虽喜欢那面具,但不会夺人所爱。
飞雪见狄青要走,突然问道:“喂……狄青,你可知道,刑天是什么人?”
狄青止步,半晌无语。他当然知道刑天是什么人,据古书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刑天不是人,是个悲情的神!
刑天虽遭黄帝断头,仍不屈而舞,誓与黄帝斗下去!
狄青知道那面具代表着刑天,也就明白自己为何喜欢这面具,更明白那面具中不屈和斗志的含义,也叹息老汉这面具铸的传神。
狄青不解的是,那少女为何要问?
飞雪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喜欢刑天。”
狄青转过身来,望向飞雪道:“我也很喜欢刑天。”
飞雪双眸亮了下,有如流星闪过,她郑重的从木架上取下那面具,口气虽依旧清冷,但那其中又像饱含真情,“喜欢的东西,不应该卖了,对不对呢?”
狄青点头道:“对,若是真心喜欢,多少钱都不应该卖。喜欢的东西,没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他有些心酸,却是有感而发。
飞雪秋波流转,漫过狄青的双眸,双手将那面具举到狄青胸前道:“这面具虽不能卖,但可以送给你。”
狄青怔了下,见那双眸中满是真诚,终于双手接过了面具,沉声道:“谢谢你!”
飞雪笑容如轻烟般淡,让人见到她的笑、她的眼,就会忽略了她的面容。
“我让爷爷做了这面具,就是要送给一个人。我没想到,那人是你。”
狄青很奇怪,不解飞雪说的是什么意思。
飞雪凝视狄青,突然道:“如果我让你做一件事,你会不会答应我呢?”
狄青皱眉道:“那要看什么事了。我若力所能及,可为姑娘效劳。”他也不想白拿飞雪喜爱的面具。
飞雪双眸突然变得秋潭般的深远幽冽,她望着狄青半晌,终于摇头道:“你不会答应我了,因为你还要去作战。”
狄青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更不明白飞雪为何如此肯定他不会答应?
“可我一定会让你答应我的,因为你和我一样的……”飞雪没有再说下去,眼神坚定,表情肃然。
狄青忍不住道:“姑娘为何不说要我做何事呢?”心中奇怪,“我怎么会和这姑娘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飞雪叹口气道:“你若不答应,你难受,我也难受。既然如此,我何必说出来呢?”她摇摇头,不再多言,回转到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来,再不看狄青一眼。
老汉也是摇头,像对孙女无可奈何。
狄青指尖触摸着那青铜面具,感觉着其中的森冷之意,又望了飞雪一眼,见到她在长凳上,抱膝而坐,双眸望着黯淡的天际,似不愿再多说什么。
狄青只觉得飞雪很是奇怪,但关心兵士准备的情况,向老汉告辞,带着那面具缓步走出了铁匠铺。
狄青走出铁匠铺的时候,感觉飞雪又望了过来,强忍回头之意。
幽静的秋空中,孤雁徘徊。
狄青离开之际,耳边只听着那少女喃喃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
不知为何,他心口有些发疼,有种难言的感觉,似乎不想离别,又像是正失去一件极为宝贵的东西……
那种感觉,竟如此的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