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明,明月淡,终于抗不住那晨曦的亮,隐入天际。
天已亮。
狄青坐在牢房中,一夜未眠。阿里和卫慕山青虽满怀恐惧,但终究抵不住疲倦,依墙而睡。
狄青双眸中已有血丝,那一夜,已如一生般的漫长。他已有些斑白的头发,多了几丝银亮,他不怕死,只怕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咣当”声响,牢门大开,马征带着宫中侍卫进来,神色肃然。卫慕山青和阿里都被惊醒,卫慕山青神色有些慌乱,阿里却还镇静若常。
只有狄青,还是木然的坐在枯草上,头也不抬。
马征戒备的到了栏栅前,手扶栏栅,喝道:“狄青,兀卒……请你到天和殿一见。”他虽用个请字,可众人的神色,均如临大敌。
虽知道狄青中了英雄醉,无法发力,可眼下对狄青来说,毕竟是生死关头。夏军久闻狄青的大名,只怕狄青临死发难,不得不防!
狄青低着头,望着五指。五指屈伸,却不如以往那么刚劲有力。
美女迟暮,英雄末路。
他狄青纵有千般决心勇气,眼下也已到绝路!不答应元昊的要求,他没有理由再能活下去,但他纵有千万种理由,又如何能答应元昊?
良久,狄青这才艰难站起,回望了阿里一眼。阿里一直在等狄青望过来,见了大声道:“阿里能和你一起死,真的没有遗憾!”他虽年轻,却有着无数男儿难以企及的豪情。
狄青笑笑,摸摸阿里的头儿,没有多说什么,缓步走到了栏栅前,盯着马征。
马征退后一步,手按刀柄,手指都忍不住跳,喝道:“狄青,你不要乱来。”他色厉内荏,看起来对狄青很是畏惧。
其实不止马征,他身后的那些殿前侍卫均是有些胆怯,各个手按刀柄的望着狄青,只要狄青一有异状,就要拔刀。
狄青只是站在那里,未动。
半晌后,马征才记得吩咐手下打开牢门。等出了牢房后,又命手下给狄青去了枷锁。兀卒有命,对狄青以客相待。兀卒的命令,就是板上钉钉,不容更改,不遵守的后果,只有死!狄青在侍卫半是恭迎、半是押解下到了天和殿前。
天和殿内已有不少群臣等候,见狄青前来,眼中都有讶然。
狄青笑了,回想起当初也到过天和殿,只不过那时候他是在梁上。他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会大摇大摆的再入天和殿。
天和殿萧杀肃然,高台上有龙案龙椅,龙椅上铺着绣龙的黄缎。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
不同的是,中书令张元已不在,那龙椅旁的下首不远,竟还放张椅子。
群臣都在望着那张椅子,不解有谁够资格在元昊身旁坐下?天和殿内,能坐下、只有一人!那就是元昊!
有谁敢和元昊同坐?
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因为没藏悟道已走到了狄青面前,说道:“狄将军,那张椅子是为你准备的。兀卒说过,这世上,也就只有狄将军可陪他一坐。”
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就算是狄青,都有分诧异。可终究没有多说,只是缓步走过去,坐下来。
狄青坐在那位置,见到群臣或惊奇、或忿忿、或诧异、或不解,心中其实也有些不解的。殿下之人,他多数不识,但有几个他认识的。
野利斩天站在大殿的角落,没有人和他交谈,他似乎也不屑和旁人交谈,孤单瘦弱的有如个蝙蝠。没藏讹庞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可脸上似乎也有不安之意。迦叶王也在殿下一直盯着狄青,眼中有分怨恨。拈花迦叶,世事无常,迦叶王的一只手,就是被狄青砍下,他蓦地见到狄青上了高位,难免忿忿然,少了些迦叶拈花的从容。
般若王没藏悟道依旧平静如常、嘴角甚至有分微笑……宁令哥竟也在殿上,踱来踱去,神色中隐约有焦灼之意,不时的向偏殿的方向望一眼,似有心事。
狄青想起几日前,这个宁令哥就要找元昊,不知何事呢?但他懒得去管元昊父子的事情,目光一转,已落在一人身上。那人在殿中,让狄青很有些奇怪,那人脸如崇山峻岭,凹凸分明,断了一条手臂,也正在望着狄青。
那人竟是野利遇乞!
野利遇乞望着狄青目光中亦是恨恨。他断了条手臂,也是拜狄青所赐,当然会怀恨在心。狄青对此并不奇怪,奇怪的却是,野利遇乞不是被元昊派到了沙州,怎么会又回到了兴庆府呢?
正在奇怪间,只听到“当”的钟磬声响,清越传来,群臣均已静寂下来,垂手肃立。接着偏廊处脚步声沓沓,有两队护卫走了出来。
狄青见过这规模,当初他刺杀元昊时,就是有金甲护卫护送元昊前来,因此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望元昊行进的方向。他留意到野利遇乞身躯突然颤抖了下,脸上也有了分激愤之意。
野利遇乞对元昊不满?狄青脑海中念头一闪而过。
当年也是在天和殿,那次不满元昊的是野利旺荣,但就算那么周密的刺杀计划,都是难奈元昊,野利遇乞有什么资格不满?
狄青转念间,又留意到宁令哥怒目望着元昊的方向,神色又是激动、又是焦急。狄青奇怪,不解这父子有何仇恨,他忍不住扭头一望,只觉得脑海一怔,霍然站起。
金甲持戟卫士正中行走的一人正是元昊。
依旧胜雪的白衣,如墨的黑冠。依旧没有华丽的装束,依旧是万众中一眼就能看见。
元昊走到哪里,别人一眼看的都是他。
可狄青只是看着元昊身边的那个人!
那人衣白如雪,黑发如墨,腰间系了条淡蓝的丝带。
丝带蓝如海,洁净如天……
那丝带的颜色,本和元昊的指甲同一颜色,那跟在元昊身边的人,本是和元昊截然不同类型的人。
一嚣张,一收敛。
狄青嗔目结舌,难以想像竟见到那人和元昊并肩走来。那人就是飞雪——如飞雪般、让人难以捉摸的女子。
飞雪怎么会来?飞雪是和元昊一伙儿的?飞雪难道也是乾达婆部的人?狄青脑海中诸多闪念,一颗心都是忍不住的痛。
飞雪只是静静的跟随着元昊,静静的望着前方,对于不远处的狄青,视而不见。难道说,她已忘记了狄青,抑或是……她根本就不是飞雪?
钟磬再响,万籁俱静。
元昊已坐在龙椅之上,青罗伞下,手指轻弹,一把长弓放在桌案,一壶羽箭就在手边。这情景多年来,从未改变。元昊每日早朝,均会将轩辕弓、定鼎箭放在身前,有如利刃高悬,夏国群臣每日来此,都如被狼凝视的黄羊,亦都是心惊肉跳,不敢稍有怠慢。
唯一的改变是,飞雪就站在了元昊的身边。
这些年来,从未有女子在早朝时出现在天和殿,更没有哪个女子,能在早朝时站在元昊的身边!
除了寥寥几个人认识飞雪外,余众都是望飞雪而多过元昊,一时间震骇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暂时忘记了一切。
宁令哥望着元昊,牙关紧咬,浑身颤抖不停。狄青却已冷静下来,缓缓落座,忍不住又望了宁令哥一眼。直觉告诉他,宁令哥也是认识飞雪的。而当年的直觉告诉他,飞雪和元昊本有关联,不想今日竟果真应验。
狄青心绪烦乱,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见到各个表情不同,天和殿虽静,但已如风雨欲来。
元昊手抚桌案,五指轻轻的叩动桌案,节奏有如擂动战鼓般!虽无声息,可众人的一颗心,已随着那手指的跳跃而跳动不休。
环望群臣的动静,元昊终于开口道:“请契丹使臣、吐蕃使者,一起来吧。”
狄青虽知道今日的天和殿,绝不会和睦,但也没想到契丹、吐蕃同时派人来。元昊让两国使臣一块前来,又有什么惊天骇地的举措?
抬头望去,见到殿外当先行来几人,为首那人神色落落,有如孤雁般,正是契丹殿前都点检耶律喜孙。耶律喜孙身后跟着两人,一人精壮剽悍,双眸炯炯,应是护送野利喜孙的契丹勇士,见到另外一人时,狄青心头一震,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虽穿着契丹人的衣服,刻意收敛了狂傲,垂手跟在耶律喜孙身边,但不能收敛那显眼的鹰钩鼻子。
那人竟神似飞鹰!
狄青和飞鹰多次打过交道,对飞鹰可说是颇为熟悉,因此他虽从未见过飞鹰的真面目,还能肯定那人就是飞鹰!
飞鹰怎么会和耶律喜孙一起?当初飞鹰叛乱,曾经行刺过契丹国主,耶律喜孙也应清楚。怎么飞鹰会和耶律喜孙绞在一起?这和飞雪和元昊在一起般,很是不可思议。不自觉的向飞雪看了眼,见到她也在看着飞鹰,脸上现出分古怪之意。
似乎感觉到狄青的注视,飞雪的目光电闪般从狄青身上掠过,不做停留。
耶律喜孙到了殿中,见狄青竟坐在元昊身边不远,眼中掠过分讶然,转瞬恢复了孤落的神色,只是拱手为礼道:“契丹使者耶律喜孙,见过兀卒。”他在元昊前,并不如夏臣般卑微,毕竟元昊立国后,契丹、宋朝两国均不承认他们有和本国国主平起平坐的荣耀。既然这样,他是使臣,只以对契丹附属国之礼见之。
元昊笑笑,说道:“好。”见耶律喜孙有些怠慢,他并不动怒,这世上,本来没有什么值得他来动怒,他若看不过,大可杀了了事。
狄青不由又向野利斩天望去,当年耶律喜孙化名叶喜孙时,曾遭野利斩天派人追杀。叶喜孙和野利斩天本有恩怨。可奇怪的是,耶律喜孙好像没留意野利斩天,野利斩天还是平静的站在那里,对耶律喜孙的到来,也没有特别的神色。
殿外又有脚步声传来,当然是吐蕃使臣前来。不知为何,狄青的一颗心陡然大跳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有个至亲至爱的人到了他身边不远。
霍然抬头望过去,只见到又有三人到了殿中。为首一人,双手结印,面容苍老,正是善无畏。善无畏左手处走来的那人,神色木然,看起来痴痴呆呆,可周身的衣服都裹不住他的体内的精力。
那人正是藏边第一高手毡虎。
当年毡虎和狄青一战,联合唃厮啰、善无畏二人咒语的力量,虽重创了狄青,可也被狄青所伤,如今看来,毡虎精壮更胜从前。
让狄青一颗心大跳的绝非善无畏和毡虎,而是善无畏右手边的那个人。
那人身材颇高,可很是瘦弱,穿得衣服有如挂在了衣架之上。他穿着藏人的衣服,也是低着头,头上还带着毡帽,遮挡住了半边的脸,从狄青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那人刮光了胡子,铁青的下颌。
这样的一个人,狄青应该本不认识,可他为何会有那种亲切的感觉?
所有人似乎都在看着善无畏,只有狄青才在看着那个高大的人……突然脸色有了改变,像是惊喜、又像是难以置信。
这会儿的功夫,善无畏已向元昊施礼,站到了耶律喜孙的对面,二人目光只是,交换下眼神,很快又扭过了头去。
元昊坐在龙椅之上,竟也向头戴毡帽的人看了眼,眼中露出思索之意。可他很快的收回了目光,斜睨着善无畏、耶律喜孙二人,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笑,问道:“不知道善无畏大师这次来此,有何贵干?”
耶律喜孙脸现不满,无论如何,契丹眼下都是天下疆土最广的国度,在情在理,元昊都要先询问耶律喜孙来意才对。元昊开口一问,显然就没有把他放在眼中。
善无畏也有些意外,双手结个奇怪的印记道:“兀卒……老僧来此……”他本已有腹稿,但被元昊的随意一问,反倒打乱了思绪。稍顿片刻,善无畏才道:“老僧来此,是想传佛子之意,问瓜、沙两州自古以来,都是我藏人之土,不知道兀卒是否肯于归还这两州。若兀卒应允,我藏边百姓不胜感激。”
殿上群臣一听,心中都道,善无畏你老糊涂了?到口的肥肉,还没有听说吐出来的道理。你敢这么向兀卒索要疆土,以兀卒的性子,还不让你碰一头包?
元昊脸色平静,转望野利遇乞道:“天都王,你觉得唃厮啰的要求是否合理呢?”善无畏只是传声,提出这个要求的当然还是唃厮啰。
野利遇乞一怔,不想问题会落在他的头上。见众人都望了过来,野利遇乞微有窘意,但不能不站出来道:“自古领地,有能者居之。瓜、沙两地本是归义军后人献给兀卒,怎么能说是藏人领土?”
善无畏道:“可归义军之前,这地方本是吐蕃人所有。”
野利遇乞嘿然一笑道:“若再往前说,此地本归大唐所有呢?天下之地,本是占者居之,就算追寻前缘,也轮不到藏人所有了。”
善无畏一时间无言以对,其实他来这里,本就没有打算用道理说服元昊把瓜、沙割让给他!
这世上,很多道理还是需要实力来说话。
善无畏脸色不悦,斜睨了耶律喜孙一眼,又望望狄青,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他这次奉佛子之令前来时,已和耶律喜孙有所商议。最近元昊兵峰日强,不但数攻大宋,多年前亦对吐蕃开战,而在不久前,更是大败契丹军。如果任由元昊这么下去,吐蕃、契丹也是心存危机,因此善无畏、耶律喜孙曾私下商议,警告元昊莫要再兴兵戈,不然契丹、吐蕃就会两路进攻!
唃厮啰命善无畏提出此议,一方面是卫护国土,另外更深的意义,就是要借此机会重夺沙州!
善无畏和耶律喜孙实现商议已定,此事已是势在必得,也不是来讲道理的。
元昊善无畏脸上愁苦之意渐重,突然说道:“天都王说的不错,瓜、沙两州本我大夏之领土,所谓的还给吐蕃,绝无可能。”见善无畏苍老的脸上更是肃冷,元昊慢悠悠道:“不过瓜、沙两州本地处偏远,土地贫瘠,虽算是丝绸之路,但眼下赞普显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大师可告之唃厮啰,他要地是没有,但若真的想去香巴拉,我倒可以放开一条道路,恭请吐蕃派人入内。”
善无畏表情又惊又喜,显然从未想到是这个结果。他和唃厮啰的真正用意就是为了香巴拉,如果元昊肯让他们进入,那他们得偿所愿,倒也不愿意再动干戈。
耶律喜孙听到这里,脸色微变。野利遇乞更是神色激动,欲言又止。
元昊瞥见了二人的神色,微笑道:“不知神僧意下如何呢?”
善无畏有些犹豫,拿不定主意时,耶律喜孙突然道:“想兀卒世代也和大宋定过多次盟约了?可到如今,还是说打就打吧?”耶律喜孙见善无畏态度不坚,知道元昊已察觉他们前来的目的,在用分化之计,忍不住警告善无畏。言下之意就是,元昊说的话,从不可信!
元昊目光一转,望到了耶律喜孙的身上,问道:“如果是这样,那都点检奉国主之命,来劝我莫要对宋国用兵,既然盟约无用,那你此行有何意义呢?”
耶律喜孙微滞,缓缓道:“兀卒,我国国主登基伊始,虽不喜用兵,可也从来不怕用兵。你虽胜过一次,但我契丹战将精多,地域辽阔,从不畏惧开战的。”
元昊一笑,扭头望向一人,说道:“般若王,你意下如何?”
没藏悟道上前,沉声道:“臣已尊兀卒吩咐,移兵二十万北上,就等兀卒一声令下。”
群臣皆惊,耶律喜孙也是变了脸色。
如果没藏悟道所言是真,那就说明元昊不等契丹变脸,早就有意对契丹对用兵。如斯一战,结局如何,没有任何人知道。
耶律喜孙脸色阴晴不定,已感受到天和殿中兵戈铮鸣,长吐一口气道:“这么说了,兀卒早就想对我契丹开战了?”
元昊五指微展,眼中似乎也有了难以捉摸的光芒,“那也说不定的。”
耶律喜孙似对此言有些意外,看起来也不真想用兵。
群臣均想,契丹虽地域广博,但才经内乱,百废待兴,若真用兵的话,也是没有五成胜出的把握。更何况契丹和平已久,百姓亦是厌战,耶律宗真若执意出兵,只怕朝中多数人反对。既然如此,耶律喜孙说要用兵,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只怕他见元昊给个台阶,就会换了口风。
果不其然,耶律喜孙问道:“为何说不定呢?”
元昊轻声道:“若贵国国主不对我大夏用兵,我也不想轻动干戈的。”
耶律喜孙笑容有些勉强,说道:“我国国主也不想太过干涉夏国之事,只是我契丹和宋朝是兄弟之邦,又和贵国有联姻之盟,不忍见你们厮杀不断,让百姓日苦罢了。还请兀卒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莫要再起刀兵了。”
元昊微微一笑,说道:“若都点检早这么说,我也不会反对的。眼下民心思安,我也不想用兵了。”
耶律喜孙目光闪烁,回道:“兀卒真的如此做想,那天下幸事。”
所有人听到这话,均是舒了一口气,就算是夏臣亦是如此。
要知道夏国和宋朝交战多年,宋朝虽损兵折将,但夏国也是得不偿失。这些年来西北榷场早停,夏国无法和宋朝通商,境内日常用品都已稀缺,百姓也是颇有怨言。获胜虽有所得,但远不如经商所得利益为大,除少数希望以战功晋升的武将外,文臣中除了张元,满朝可说是不想开战的也多。
眼下张元已死,那个一直号召一统天下的中书令没了,看来元昊也准备改弦易张,换了策略。
殿中沉郁的气息稍微稀释,元昊见状,微笑道:“想必都点检和大师都满意我的提议吧?”
耶律喜孙和善无畏交换下目光,不想一向强硬的元昊居然这么好说话,所有的后招均是没了作用,心中反倒不安。
元昊见二人不语,又道:“如果两国使者均无异议,那还请暂留几天……”见耶律喜孙和善无畏都是脸色改变,元昊微笑道:“实则是因为兴庆府有两件喜事要宣布。”
众人均是奇怪,不解喜从何来。狄青皱了下眉头,知道元昊处理完使者一事,就要向他开刀了。
元昊斜睨眼狄青,说道:“这第一件喜事,就是宋朝狄青狄将军和单单公主喜结连理,明日就要举办婚事。”不待众人表态,元昊就道:“这件事我已向宋朝国主传信,想必不日大宋就有音信回转。想狄将军和单单公主成亲后,两国因联姻一事更是和睦,再不会起刀兵之争,岂不皆大欢喜,比所谓的一纸盟誓要强太多了。这件事听说大宋天子很是赞同!”
狄青一凛,心中蓦地有种悲哀之意。他不知道元昊说的是真是假,但却知道赵祯和一帮宋臣,不会执意反对!
正待起身,见元昊食指一弹,指向殿外。狄青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过去,只见到殿外台下跪着两人,正是卫慕山青和阿里。
长刀高悬,艳阳中带着森冷的光芒。
狄青怔住,知道元昊的意思,自己只要一开口,那两人就要人头落地。只是迟疑片刻,元昊不再理会狄青,说道:“这第二件喜事,就是我要再纳王妃,准备迎娶这位飞雪姑娘,不知道你们可有异议?”
此言一出,天和殿已有骚动,宁令哥更是激愤满面,才待上前,就听有人道:“我不同意。”
众人一惊,不想还有人反对元昊的建议。纷纷扭头向发声之处望了过去,见到说话的人竟是野利遇乞,更是惊诧。
野利遇乞虽还是龙部九王之一,但远没有当年的权利。野利、天都二王本是夏国的领军支柱,但经上次野利旺荣造反后,野利家族已然失势,野利遇乞更被派往沙州,守那荒芜之地。
就算野利旺荣再生,只怕也不敢再次反对元昊,野利遇乞又有什么本钱提出异议呢?
元昊脸色波澜不惊,问道:“天都王,你为何反对?”
野利遇乞上前一步,说道:“兀卒已娶了臣的妻子没藏氏,本对其颇为宠爱,若是另有新欢,只怕对臣的妻子冷淡。臣于心不忍,因此反对。”
众人愣住,脸上不知该是什么表情。他们虽想到了千万种缘由,可从未想到过野利遇乞竟提出个这种理由?
野利遇乞怎么会有脸皮提出这种问题呢?
元昊虽说没有后宫三千,但也着实收了不少女人在宫中,不过元昊多年来,并不穿梭在女人之间,经常宠幸的通常只有一个女子。
元昊先娶了卫慕氏为妻,后来卫慕家族反叛,元昊将卫慕族斩杀殆尽,之后就迎娶了契丹国主耶律宗真的姐姐兴平公主。当初虽说卫慕山喜造反在先,可不少人猜测,元昊当年因为急于扩展,不想得罪契丹,也需要联姻获得契丹的支持。他为了坚定兴平公主嫁过来的念头,这才斩杀了妻儿来立兴平公主为正室。
但兴平公主过来没有多久,元昊势力已固,羽翼丰满,不再依仗契丹,对兴平公主极为冷漠。兴平忧愤而死后,元昊转瞬将很早以前迎娶的野利氏扶正。
那时候野利家如日中天,野利旺荣、野利遇乞在夏国极具威望,有盘算的人,都觉得元昊娶妻如同买卖,总是倾向最大的利益,娶了野利氏,不过是想拉拢野利家巩固政权罢了。
事后验证了这个猜测,元昊多年后稳定了权利,开始逐步削减野利家的权利,也对野利氏开始冷漠起来,之后野利旺荣宫变自尽,野利遇乞被贬,野利氏很快被打入冷宫,元昊狩猎途中,偶遇没藏氏,又娶了没藏氏为妻,对她很是宠爱。
可这没藏氏本是野利遇乞的妻子,野利遇乞尚在,元昊这般做法,无疑是抽野利遇乞的耳光。
如今元昊又要娶飞雪为妻,野利遇乞说的不错,因为按照惯例,没藏氏很快就要变成明日黄花。可没藏氏本是野利遇乞之妻,野利遇乞竟为妻子求宠,众人错愕之际,不由恶心,更多人在想,可怜一个赫赫有名的天都王野利遇乞,再没有半分男人之气。
元昊略作沉吟,说道:“这倒不会。我对没藏氏依旧还有好感,绝不会因为娶了飞雪而冷淡她了。”
野利遇乞喜形于色道:“多谢兀卒厚爱。”
就算狄青,也忍不住移开目光,不想野利遇乞这厚的脸皮,也不想再看野利遇乞卑贱的模样。
元昊似乎心情极佳,说道:“天都王对我忠心,过几日,领善无畏大师前往香巴拉一事,就由你来负责好了。”
野利遇乞更是兴奋得脸上发光,连连点头。元昊话题一转,说道:“现在……总没有反对了吧?”
整个殿中,充斥着一股诡异难堪的气息。沉寂片刻,一人冲出来叫道:“我反对!”
众人又是诧异,不想除了野利遇乞这种人外,还有谁会反对呢?只见站出来的那人,俊美的脸上满是激愤之意,正是皇太子宁令哥。
元昊望着儿子,淡漠道:“你有什么资格反对?”
宁令哥神情激愤,闻言叫道:“父皇,飞雪本是孩儿中意之人,你堂堂兀卒,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供你挑选,你要哪个女人不行,为何要抢孩儿的女人呢?”
他慑服在元昊的威势之下,一直都是颇为懦弱。但见元昊竟当众要娶飞雪,不由义愤满胸,只盼父亲能改变主意。
原来宁令哥已长大,元昊早准备为宁令哥娶妃,选定了眼下党项声势最盛的大族没移皆山的女儿没移氏。
宁令哥对没移氏没甚感觉,在多日前狩猎时,偶在山中遇到飞雪。当见到飞雪的那一刻,他心中不知为何,就已认定飞雪是他今生唯一的女人。
这缘分一事,很难捉摸。宁令哥为了飞雪,头一次违背父亲的旨意,说不娶没移氏,要娶旁人。元昊当时听了,很是诧异,当下让宁令哥将飞雪带来看看。宁令哥壮起胆子带飞雪入宫,元昊当初一见飞雪时,脸色极为古怪,让宁令哥将飞雪是留在宫中,过几日再给宁令哥答复。
可几日过去,元昊仍没有半分动静,宁令哥心中感觉不安,这才连番去找元昊,却被元昊百般推脱说今日给宁令哥一个交代。
宁令哥心绪不宁,一直在等元昊的交代,不想元昊竟然给他这个答案。
元昊冷望着宁令哥,说道:“天底下女人是多,但我只喜欢这个女人。这世上人群,就如狼群,本是最强的人应该得到最好的。”
众人静寂无声,不想元昊居然对亲生儿子也是这般冷酷的语调、如此残忍的做法。
狄青不明原委,忍不住向飞雪望了眼,见到飞雪还是淡漠的表情,似乎所有的一切,和她并不关系。
这个女子,到底想着什么?狄青心中不知为何,微有伤痛。
宁令哥望见元昊泛着厉芒的双眼,陡然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哭泣道:“父皇,我求求你,孩子一生都在听你的话,一生也只真心喜欢这一个女子。你当可怜我好了,不要抢走飞雪,好吗?”
群臣之中,已有人动容,面露不忍之意。
元昊一拍桌案,脸上露出罕见的怒容,“你做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元昊的儿子,竟为一个女人下跪?你给我起来,你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
他手指僵硬,已握在了轩辕弓上。
天和殿遽冷。
冷如冰!
没有任何人敢怀疑元昊说的话,就算宁令哥也不敢。他仓皇站起,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恼怒,但还有几分畏惧之意。
元昊道:“给太子一把刀!”
命令一下,很多人不解,没藏悟道怔了下,立即拔出单刀抛在了宁令哥的身前。“当啷”响声,震颤了所有人的心弦。
这是元昊的命令,没有怀疑,必须无条件的执行。
宁令哥见到单刀落在面前,泛着森冷的寒光,不由吓得退后一步。喏喏道:“父皇。”那一刻,他心中已有胆怯之意。
元昊冷望宁令哥道:“好,你说你喜欢飞雪,我给你个机会!拿起这把刀,随便在殿中杀了一个人。你杀了人后,我就认为你是喜欢飞雪的。”
此言一出,众人背脊都起了一股凉意。暗想宁令哥真的下手,就算对手武功要强,如何敢在元昊的面前的反抗呢?
宁令哥又退一步,摇头道:“父皇,不要杀了,这不公平。”他虽是元昊的儿子,可性格懦弱,这些年来,从未杀过一人,闻元昊让其杀人,更是胆怯。回望众人目光如箭般,哪有这个胆量?
元昊脸色更冷,缓缓道:“一只狼,若不懂得弱肉强食,若不知道嗜血,和羊有什么两样?想不到我元昊纵横天下,竟有只如羊的儿子。你说不公平,这天下何曾有过公平?既然如此,我要你这样的儿子何用?”
宁令哥浑身颤栗,瞧向那把刀,目光中满是畏惧,元昊突然笑了,笑容中满是讥诮,“杀人嗜血迟早会有,既然你不忍杀人,那你需要另外的方式向我证明你喜欢飞雪。”
宁令哥嘴唇哆嗦,颤声问:“怎么证明?”
元昊冷冷道:“你或者可以捡起刀来,砍我一刀,或者可以砍掉自己的一条手臂,你若做到了,我就将飞雪许配给你。”
宁令哥一震,脸色苍白,浑身抖得有如风中的落叶。这两个选择,他哪个都是不能做到。
元昊见状,一字字道:“你不能对自己狠,也不能对别人狠,你这样的人,就算被人抢了女人,也是自作自受!”
那言语淡淡,但冰冷有如利箭般,宁令哥被言语击垮,颓然倒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元昊眼中露出厌恶憎恨之意,不理儿子,环望殿中众人,一字字道:“现在可还有人反对吗?”
他虽在望着众人,可只在望着狄青。他知道,眼下无论是谁,都不会反对他来迎娶飞雪。
除了狄青!
狄青笑了,轻舒一口气,才待开口。就听到一个声音从空旷萧杀的大殿内传了过来。
“我、反、对!”
那声音不带野利遇乞的谄媚,不带宁令哥的激愤,就是那么平平常常的说了出来。可谁听到了那三个字,都已感觉到反对之人的决绝坚定之意。
这时候竟还有人反对,此人是谁?
狄青、耶律喜孙、善无畏还有一帮群臣、包括元昊,都是忍不住的诧异,向发声之人望过去。
只见到一人拿下了毡帽,落出一张消瘦却萧杀肃穆的脸庞,见元昊望过来,那人眼中闪过分火花,神色平静,没有对元昊有丝毫畏惧之意,又轻声地说了一遍,“我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