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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书吧 > 历史军事 > 大唐双龙传 > 第十章 影沉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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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辆驶进一所道观去,寇仲按下窥看谁人从车厢走出来的好奇心,躲在横巷暗处,耐心静待。

果然不到半盏热茶的工夫,两道人影分从道观和对街另一座房舍跃落夜静无人的清冷长街中,竟是两名中年道士,只看他们迅疾的身法,便知武功亦甚了得。

两道士相视一笑,其中一人低声道:”此法有利有弊,白天较难撇掉敌人,晚上则易於察看有没有跟踪者。”

寇仲心中一震,连忙伏下,耳贴地面,隐约捕捉到远处微弱的马蹄声音,暗呼好险,绕过两个道士,继续跟踪。

这招确是简单有效,马车由道观前门进后门出,再以暗哨察看是否有尾随而来的跟踪者。幸好这两个妖道得意忘形下泄露底子,令他醒悟过来。

才掠上一所房舍之顶,寇仲心中再生警觉,又伏下不动,大呼差点上当。

他想到的是老君观的妖道无一不是老奸巨滑的老江湖,这么跃到街心说话,而第一句就透露出布置的秘密实在太不合情理,可知肯定是在弄虚作假,假若他冒失追去,必然中计。

且对方既知深夜因无其他车马行走,故蹄音易被察觉这个破绽,怎会不设法补救。例如改乘另一辆以布帛包马脚的车子,又或索性弃车而去,均是可轻而易举撇掉追踪者的可行方法。

寇仲暗抹一把冷汗,眼前分明是荣老妖精心策划的一个陷阱,以用来对付他和徐子陵等敌人,自己差点便上当。

两妖道腾身而起,消没在道观的院墙里。

寇仲深吸一囗气,凝神专志,气聚丹田,四周的景象立时清晰起来,从反映看的金黄月色,夜风拂过引起的气流变化,无一能瞒过他以倍数提升的感官。

就在此时,他听到微仅可察的衣袂破风声,在左后方迅速接近。

寇仲毫不犹豫的跃落长街,鬼魅般往道观扑去。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大师的提议,请恕徐子陵不能接受。”

了空宝相庄严,低喧佛号,柔声道:”施主徒具道眼慧根,难道仍看不破、放不下吗?”

徐子陵耸肩道:”谁能看破?谁可放下?我追求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要走便走,要住便住,不受任何左右。若看破放下就是要给囚禁在净念禅院内,这算是甚么道理?”

了空嘴角逸出一丝笑意,轻轻道:”无生恋、无死畏、无佛求、无魔怖,是谓自在,概可由自心求得。自在不但没有形貌,更没有名字,没有处所。愈执着自在,越发纷然丛杂,理绪不清。无在无不在,非离非不离,没佛即是佛。”

徐子陵听得眉头大皱,又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叹道:”徐子陵只是一块顽石,大师无谓空费唇舌,我是绝不会随大师回禅院去的。我们各有执着,似乎说到底都是要由武力来解决。”

了空道:”唯一坚密身,一切尘中见,施主明白这两句话吗?”

徐子陵苦笑道:”这么深奥的禅理,有劳大师解说。”

了空缓步迫近,微笑道:”我们边走边说如何?”

徐子陵一呆道:”不是一直走到净念禅院吧。”

了空笑而不答,与他擦肩而过。

徐子陵只好与他并排举步,只听这有道高僧道:”唯一坚密身即是佛心,凡人皆有佛性,佛心乃万物的本体,即心即佛,而这佛心显现在尘世间一切事物之中,放入世即出世,执着则非执着,全在乎寸心之间。施主只要一念之变,将可化干戈为玉帛,施主意下如何?”

徐子陵仔细咀嚼他暗含禅机的劝语,沉吟半晌后,迎着长街拂来的呼呼寒风,淡然道:”世上的纷争,正因人心有异而产生。我明白大师的立场,大师也应明白我的立场。徐子陵岂是想妄动干戈的。”

了空领看他左转进入一座宏伟寺院宽敞的广场内,周围老树环绕,轰立在广场另一边的大雄宝殿隐隐透出黯淡的灯火。

徐子陵停下步来,背靠正门,他虽自问灵觉远超常人,却自问没把握去肯定师姐暄和四大圣憎是否正暗藏庙内,不提高戒心怎行。

了空走出十步,来到广场中心处始停步,转过身来,后方三步许是个高过腰际的青铜香炉鼎。不知谁人在炉内装上二注清香,香烟袅袅升起,又给寒风吹散。

殿顶反映星月的光辉,闪闪生烁。

整个寺庭院清寂无声,幽冷凄清。

”当”!

了空震响手托的小铜钟,肃容道:”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虽无遗踪之意,水亦缺沉影之心。可是雁过影沉,却是不争之实。徐施主可有为天下苍生着想过?”

徐子陵现在已清楚明白为何师姐暄不惜一切的要阻止他们两人往关中寻宝?怕的非是两人能携宝离开,因为那根本是无法办到。她担心的是宝藏会落在李建成手上,今李建成声威大振,对正身处兄弟阅墙派系斗争中的李世民更是不利。徐子陵很想告诉了空,他肯陪寇仲去冒这个险,只是希望寇仲知难而退,死去争天下的野心,但终没有说出来。

徐子陵重温一趟在刚才遇见沈落雁前对梦幻和现实的领悟和体会,沉声道:”师小姐仙驾既临,何不出来相见。”

寇仲贴墙滑入道观的林园内,俯身急窜,绕过一座六角亭,环目一扫,不由心内叫苦。

这是道观左侧的庭园,虽是小桥流水、亭台水榭俱备,布置典雅,但种的是疏竹,摆的是盆栽,根本没有藏身处。

人急智生下,寇仲闪落桥底,沉进桥下溪水里,刚藏好身体,上方破风声过,来人从侧门进入道观的主堂。

对寇仲来说,这是场赌博,赌的是对方以为没人跟来,一时疏忽下,被他趁隙而入。

他感官的灵敏虽不如徐子陵,但亦有把握对是否已被敌人察觉,能生出感应,现在看来是成功了。

刚进入观内的人,肯定是敌方负责对付跟踪者的高手,其速度之快,连寇仲也自槐不如,说不定就是祝玉妍或馆馆那级数的人马,若她们进入道观后他才试图潜进来,危险性会大大提高。

寇仲缓缓浮上水面,功聚双耳.观内敌人说话的声音立时一点不漏的传入耳鼓内。

荣姣姣甜美的声音在观内响起道:”真奇怪,那三个天杀的家伙究竟躲到那里去呢?”

寇仲醒悟过来,坐车从荣府到这里的人是荣姣姣而非荣老妖辟尘,早知为此就在途中下手,杀掉这妖女。

另一把女子的声音道:”以寇仲的性格,绝不肯接受失败,所以大小姐才猜他会像在南阳那趟般,吃而不舍的要刺杀辟尘师叔。现在他显然没有追来,确不似他的为人行事。”

寇仲再抹一把冷汗,暗呼馆妖女确是厉害,原来自己是这么易被看穿的,难怪差点要葬身南阳。

说话的人正是阴癸派长老闻采婷,她现身於此,今寇仲大感欣慰。因由此表示了他推测荣凤祥与阴癸派结成联盟一事是正确无误。

祝玉妍的声音此时响道:”算他们大命,或者因我们计划施行的时间不对,又或他们另有要事缠身!不过王世充既肯与我们合作,他两人始终插翼难飞。”

荣姣姣道:”但王世充的条件是要待把突利送走后,我们才可下手对付他们,师尊认为可否接受?”

寇仲心中剧震,暗忖原来荣姣姣竟是祝玉妍另一个徒儿,这么看老君观是一直和阴癸派勾结。不由厌幸误打误撞的到这里来,偷听得如许重要的机密。对王世充当然更是恨之入骨。

馆馆的柔媚声音传来道:”洛阳可能是我们最后捉拿他两人的一个良机。王世充这老狐狸本不可靠,且终是外人,对我们更非毫无顾忌。我的意见是只要他们暴露行迹,我们立即全力出手,无须多作顾虑,请师尊定夺。”

寇仲倒抽一囗凉气,差点要沉回溪底去。只是祝玉妍一个足可收拾他有馀,何况更有馆馆在。

『云雨双修』辟守玄发言道:”馆儿这番话不无道理,趁现在两人仍懵然不知我们已抵东都,就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待得师妃暄和那四大贼秃及时赶来,形势将更趋复杂。”

此时辟尘老妖以他原来的声音道:”唉!我担心的却是石之轩,他使人警告我,不准插手在他们两人的事情内,确令我非常为难。”

荣姣姣娇声道:”爹啊!现在他们杀死可风师叔,情况又怎同呢?就算石之轩如何霸道,也不能不讲我们门派间的规矩。”

祝玉妍冷哼道:”道兄放心,石之轩若要怪你,就让他先怪到我祝玉妍头上来吧!他愈来愈放恣啦!明知圣舍利乃我欲得之物,仍敢来和我争夺。”

辟尘再叹一囗气,显然因对石之轩顾忌太深,仍在忧心忡忡。

观内虽满是魔门高手,但能与石之轩争一日短长的,怕只有祝玉妍和馆馆两人而已。

馆馆道:”刺杀可风师叔的除那三个小子外,尚有一人,若能晓得此人是谁,我们说不定可找到他们藏身的地方。”

寇仲立时头皮发麻,心中大骂馆馆赠妖女可恶。

辟尘阴侧侧笑道:”此人是谁,我早有眉目,事发前伏骞的人曾在南厅上层订下一个包厢,但人却没有来,由此可知端倪。但此事不能轻举妄动,伏骞此人才智武功都深不可测,手下又高手如云,再配合上那三个小子,绝不易对付,倘一战不成,反会破坏我们和王世充的合作。”

祝玉妍道:”道儿的意思是……”辟尘断然道:”我和王世充仍要互相利用。若祝尊者不反对,我认为最好是耐心点暂且按兵不动,等到明天突利离开后才对他两人采取行动。他们怎都猜不到王世充与我们的微妙关系。”

祝玉妍沉吟片晌,才道:”我们当然尊重道兄的意见,就这么办吧!明天我们再碰头,商量行事的细节。”

馆馆轻叹一囗气,压低声音道:”唉!师尊和宗主勿怪馆儿多虑,馆儿心中忽然涌起不祥的预感,假若我们按兵不动的待至明晚,他们很可能已逃离洛阳。低估寇仲和徐子陵的人从来没有甚么好回报的,李密就是最明显的例子。馆儿当然明白辟宗主的难处,但只要宗主向王世充指出他们大有可能看破他的图谋,王世充说不定肯改变初衷。”

寇仲听得又在心中大骂,偏又无可奈何,唯一方法就是及早通知伏骞,大家一起落荒而逃。

辟尘默然片刻,沉声道:”馆儿的话不无道理。好吧!我立即去见王世充,痛陈利害,看是否能把他打动。”

寇仲立时精神大振,要刺杀辟尘妖道,此正千载一时之机也。

师妃暄有若天籁的仙音从大雄宝殿传来道:”子陵兄既然想见妃暄,何不进来见面。”

徐子陵打从深心处涌起连他自己都无法明白的复杂情绪,向了空施礼后,缓缓步入佛堂。

徐子陵虽茫然不知此寺为何寺,但只看殿堂的雄伟建构,布局的精奇,便如此寺定是洛阳名刹之一。

对门的白石台上,一座大佛结伽跌坐在双重莲瓣的八角形须弥座上,修眉上扬,宝相庄严的微微俯视,似能对众生之苦洞察无遗,气宇宏大。金身塑像披上通肩大衣,手作施无畏印,嘴角挂看一丝含蓄的微笑。左右边排满天王、力士的土像,不但造型各异,其气度姿态动作,至乎体形大小都呈现错落有数、多姿多采的景貌,变化间又隐含某种和谐托衬的统一性。

刚才明明听得师妃暄的仙音从此传出,但入到殿堂,却是芳踪杳杳。

徐子陵绕往佛台后方,正要穿后门而出,目光忽被供在佛台后一排力士的其中一尊吸引心神。

此像腰束短裙,胸饰樱略,肢干粗壮,肩宽脾厚,筋肉暴起,眉眼怒张,气势强横猛烈至极。

徐子陵忽然想起寇仲,寇仲的狂猛是内敛含蓄中带看几分玩世不恭的洒脱,但那霸道一面给人的感觉却同出一辙。

师妃暄的声音再次传来道:”妃暄正恭候子陵兄的大驾。”

徐子陵这刻完全平静下来,受到佛堂内出世气氛的感染,他成功地把心中的杂念抛开,无生恋、无死畏、无魔怖。

他心知肚明只要踏过门槛,他将会面对自出道以来的最大挑战。但他仍一无所惧的举步踏入大雄宝殿和后殿间树木扶疏的庭园去。

师妃暄坐在园子中央处的小亭内,月色遍洒满园,把枝残叶落的树影温柔地投在园地上,美得像幅任何妙手都难以捕捉的画境。

只要有师妃暄出现的地方,怎样俗不可耐的景况亦要平添几分仙气,何况本就是修真圣地的名刹古寺。

徐子陵在师妃暄美目深注下,对桌坐下,师妃暄微笑道:”西蜀一别,匆匆数月,子陵兄风采更胜往昔,显是修行大有精进,令人欣悦。”

徐子陵却以苦笑回报道:”倘若师小姐所谓之言出自真心,岂非有点矛盾,因我功力精进,小姐要把我生擒活囚将会较为困难,对吗?”

师妃暄玉容静如止水,只是修长入鬓的秀眉微一拢聚迅又舒展,笑意盈盈的道:”不要那么严阵以待好吗?妃暄只是想请你和你的好兄弟寇少帅暂时退隐山林。过点舒适写意的生活,潜修武道,就像林中飞鸟,水中游鱼,何等自由自在。”

徐子陵再次感受到师妃暄深合剑道的凌厉辞锋。事实上自徐子陵点出师妃暄藏身寺内,两人便开始交上了手。看似别后重逢的闲话,骨子里却是互寻隙缝破绽,争取主动。

徐子陵是要保持战意,为自己的自由而奋斗;师妃暄则在巧妙地削弱他的拚死之心,以达到生擒他的目标。最微妙处是两人间大有”情”意。使情况更为复杂。

徐子陵回复从容自若的神态,淡淡道:”小姐这个『请』字是问题所在。说到底都是要我们屈服顺从你的安排。我和寇仲自少便是无家的野孩子,最不惯受人管束,小姐明白吗?”

师妃暄忽然垂下絷首,轻柔的道:”妃暄当然明白。所以决定随你一起退隐山林,这样你会否好受一点呢?”

徐子陵心中剧震,忽然想起碧秀心和石之轩的关系,一时无言以对。

师妃暄仰起俏脸,凝望迷人的夜月,语调平静的道:”杨公宝藏比之和氏璧更牵连广阔深远,不但影响到谁可一统天下的斗争,还触及武林正邪的消长。寇仲以铁般的事实证明了他不但是你之外的盖代武学奇材,更是智勇无敌的统帅。若给他成功将杨公宝藏据为己有,最终会与秦王成二强争霸的局面,天下亦将长期分裂,万民所受之苦,会犹过现今。妃暄要请两位退出纷争,亦是不得已下的唯一选择。”

徐子陵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由她的檀囗一鼓作势的阐明,份外感到震撼。

杨公宝藏不但是关中李家派系斗争的关键,由於其中藏有魔门瑰宝”邪帝舍利”,如若落人祝玉妍或石之轩手内,魔门大有可能盖过佛道两门,道消魔长,境况堪虞。师妃暄的忧虑非是没有道理。

而杨公宝藏乃前朝重臣名帅杨素所策划,藉以在文帝杨坚对付他时作为谋反之用。又由天下第一妙手鲁妙子为他设计藏宝秘处,所藏之物当然非同小可,落在谁的手上都会生出难以猜估的作用。这种种不能预知的后果,都是师妃暄不愿见到的。

徐子陵晓得自己正处於下风,只好叹道:”小姐以为我们真有本事把整个杨公宝藏运离关中吗?那可不是小小一方的和氏宝璧。”

师妃暄一对秀眸明亮起来,缓缓道:”换了是别人,妃暄定会认为那是痴心妄想。可若是徐子陵和寇仲,只要稍有脑筋的人都不敢掉以轻心。李密便因此断送了江山。”

又抿嘴一笑道:”你们过往的成绩太教人害怕嘛!”

见到她忽然露出女儿家娇憨的神态,徐子陵不由看得呆起来。

师妃暄轻叹道:”回首处就是解脱门,一回春到一回新,徐子陵啊!你还要妃暄向你说甚么呢?”

徐子陵苦笑道:”小姐的苦心相劝,徐子陵非常感激。不过事已至此,谁都无法挽回,我曾答应寇仲,陪他往寻宝藏。若找不到,大家一起回乡耕田:找到的话,则分道扬镖,各走各路。这是我最坦白的话,本不愿说出来,总还是说了!”

师妃暄平静地道:”子陵兄有多少成把握可找到杨公宝藏?”

徐子陵道:”半成把握都没有,我们只知道大约的位置。”

师妃暄一字一字的道:”你是否想寇仲成功起出宝藏?”

徐子陵颓然摇头,泄气的道:”我只望他因找不到宝藏而死去这条心。”

师妃暄双目采芒连闪,道:”但你们可知只要泄露出大约的位置,李元吉已大有机会寻到宝藏。”

徐子陵道:”这可能性确很大,李元吉不但不用像我们般左躲右避,还可公然进行大规模的发掘搜索。”

师妃暄肃容道:”若我们请少帅退出此事,徐子陵可以旁观不理吗?”

徐子陵斩钉截铁的答道:”不可以!”

师妃暄俏立而起,轻吟道:”从何而来,复归何处;梦时不可言无,既觉不可言有。”

看看她优美的背影消失在殿堂门后,徐子陵知道终於和这仙子般的美女决裂。

他缓缓闭上双眼,一声禅唱,传入耳鼓。

四大圣僧要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