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用人不疑?用人必疑
尽管朱元璋留下了皇明祖训,但朱棣既然能悍然举兵靖难坐了江山,自然并不是一个恪守成规祖训的皇帝。他事事都号称乃是效法太祖,可真正到了做事情的时候却力排众议,无论是迁都还是发兵交趾,抑或是北征还是郑和下西洋,如是种种大多都是在反对浪潮中推行。只不过,即便是一向乾纲独断如他,在张越所提之事上也颇为谨慎。
一连三天,朱棣都在仁寿宫召见了户部尚书夏原吉,少不得叫上了始作俑者的张越。一面是掌管国库十余年的老臣,对于朝廷的每一分开支国库的每一点积蓄都心中有数;另一边则是事先做足了功课,将利弊一一举例表明。皇帝召见了三天,一老一少几乎就吵了三天,虽说还不至于针锋相对,但面红脖子粗自然是必定的。然而,面对天子一连三天的暖阁赐饭,夏原吉仍是激动得面色通红,张越自然也只能是一幅感激涕零的模样。
这都是不对外公开的召见,然而,张越自打从青州杀人回来还不曾有过正式任命,吏部负责铨选的官员倒是问过好几回,结果都是在尚书蹇义那儿就被打了回来,于是干脆就装作没这回事。既然如此如此,官员们瞧见张越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午门候见,少不得疑惑质疑,暗地里的议论声就不曾消停过。
所幸这种情形只是持续了三日,三日之后,当某些官员照例走过午门的时候没有看见张越候见的身影,议论的风潮方才渐渐小了些。只是谁都不知道,这天在文渊阁中,蹇义夏原吉再加上杨荣金幼孜等几个阁臣,却是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争执不休。
“臣不同意开禁让庶民下海,但对于国库中多余的香料番药让平民博买,臣却是赞成的。以胡椒苏木作为折色俸禄,不少官员根本用不了这许多,也是卖给民间百姓,与其如此,何妨就直截了当一些?平民得利自然会称颂皇上圣恩,以后若有朝贡使再来,库房也有地方安置他们带来的贡物。”一向机敏多智的杨荣如是说。
金幼孜眉头大皱,却是反对得最激烈的一个:“太祖皇帝祖训仍在,若是轻易开海禁,那天下人必定指责皇上为不忠不孝!商者滑胥,若人人因逐利而去经商,那田地谁来耕种?赋税正项就是夏税和秋粮,倘若因为区区商税而开禁,岂不是丧失了根本?让那些奸商往来于西洋中,徒然让番邦笑话我大明!再说,大宋重海商结果如何,国库还不是空空!”
然而,和张越争辩了整整三天的夏原吉却态度大变:“和我朝相比,宋时农税更轻,天下米价更贱,三市舶司一年的收入两百余万贯并非虚妄。至于说国库空空,那是因为他们的边患太多,最初是契丹,然后多了西夏和金,再后来还要应付蒙古。再者,宋时冗官乃是我朝的好几倍,对于士大夫优给太多,所以才会竭尽府库。”
蹇义的态度则是中庸一些:“国库之物若是令平民博买多有不妥,但朝贡使入贡之前,除去必要的贡物,其余货物不妨都由民间博买,朝廷不再以瓷器丝绸交换。至于海禁则可以一步步来,如今是许进不许出,不妨先由三地市舶司择声誉良好的商家开给引函,由其下海,待试行一年之后再观后效。臣赞成张越说的一个道理,与其放任庶民偷偷出海逃避赋税,还不如由朝廷出面定一个章程让他们遵守。”
倘若不是最后朱棣发话,文渊阁中阁臣和尚书的争吵恐怕三天三夜也不会消停。看着争执不下的两拨人,朱棣并没有发怒,反而很是满意,只是口气却依旧严峻:“既然你们看法不一,如今朕只要你们把旧例全都找出来看,不但是本朝,前朝也不能少。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听到外间有所议论,你们先退下吧。”
虽说无论蹇义夏原吉还是杨荣金幼孜都是饱读诗书的人,但要把以往的旧例全都找出来,这谈何容易?若是有《永乐大典》在也就算了,但《永乐大典》如今还在南京文渊阁,这史册浩若烟海,他们到哪里去一条条查证?话虽如此,面面相觑了一会,众人人仍是齐齐答应一声告退。一出仁寿宫,见夏原吉和蹇义联袂而去,金幼孜便不满地看了一眼杨荣。
“勉仁,两位尚书老糊涂了,你怎么也跟着一起糊涂?”
杨荣和金幼孜都是以才思敏捷闻名,甚至连朱棣北征时,往往也不忘带上他们两个文官。金幼孜能够在马鞍上写就一篇绝妙好文,杨荣则擅长赞襄军机,乃是北征的大力支持者,两人平素少不了有些别苗头的意思。此时听金幼孜竟然直截了当说出这样的话,杨荣顿时眉头一挑——我糊涂?我看是你糊涂,你们全家都糊涂!
“幼孜说两位老尚书和我糊涂不打紧,但你可别忘了,若是皇上认为这是无稽之谈,怎会召我等共议?再说了,皇上之前三天日日召见张越和夏尚书,莫非你以为皇上就真的不曾仔细考虑过?国库的情形如何,还能有谁比夏尚书更清楚?”
见杨荣说完这一番话便拱拱手扬长而去,金幼孜那脸色顿时异常阴沉。在原地伫立了片刻,他望见身穿大红缎绣纱袍的袁方朝这个方向来,立刻冷哼一声,拂袖转身从另一边的台阶离去,却没注意到自己的行止全都落在了对方眼中。
此时天气渐冷,仁寿宫的大门前挂上了厚厚的织金五彩盘龙面子棉絮夹板的厚实门帘,朱棣素来起居见人也移到了暖阁中。暖阁中设有地龙暖炕,虽隆冬亦暖意融融,如今这时节自然不在话下。看到袁方打起帘笼进来,待其见礼毕,朱棣便沉声吩咐道:“你去查一查,张越之前送进来的几份书札,杜桢可曾过目。另外,看看他这些天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无巨细都禀报上来。”
“臣遵旨。”
“还有,他先前在山东遇袭的事情还没查清楚?”
“启禀皇上,按察司那儿还未有消息,但据锦衣卫查证,袭击之人确实是白莲教教匪,所持火器来自周边卫所,卫所千户疏于管理,属下两个百户谎称火铳报废,其实是将东西暗自以高价卖了出去,还有吃空饷禄米等等诸事……”
袁方一条条报得极其详细,但朱棣越听越是怒起,本能地又想砸东西泄愤,想起之前王贵妃的规劝,这才放下了手。于是,他少不得把满心怒火都夹带在了那刀子一般的言语中:“居然有卫所和贼匪勾结?好,很好,派锦衣卫过去将那个卫所千户百户押到北京来细细拷问,朕要知道他们为什么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朕且问你,汉王究竟于此事是否有关联?”
“就目前这些消息而言,证据未明,臣不敢妄断汉王是否有关。”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回答,倘若袁方答有,朱棣定然不愿意相信,但倘若袁方答没有,他同样不信。于是,盯着这个自己一手提拔上来,事实证明也异常好用的锦衣卫指挥使,朱棣一如既往地选择了相信,但却在他出去之前又多吩咐了一句。
“朕已经决定,由御用监左少监陆丰提督东厂,年后在东安门北设立办事衙门。你把该调的人先调过去,日后细务上头听他调度,但有事情你依旧可以随时到仁寿宫求见。侦缉百官的事情不可放松,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你可明白?”
这早就是袁方意料之中的事,因此他听了这番话没有丝毫吃惊,但也同样没有花费额外的言语大表忠心,而是极其恭谨地伏地叩首:“臣蒙皇上简拔于微贱,必定不负所望。”
少说话,多办事,跟从朱棣时间并不长的他早就摸到了这一规律,更知道皇帝的疑忌心思永远不可能打消。防着皇太子,防着汉王赵王,防着嫔妃,防着公主驸马,防着文武百官,如今连用来提防所有人的锦衣卫也要防,张越又怎么会例外?
于是,回到锦衣卫衙门之后,他立刻找来了沐宁,端详了对方半晌便干涩地说道:“皇上已经决定年后建东厂,你这个钦点的掌刑千户准备好过去上任。虽说张越暗中用了手段抓了他一些把柄,但那还不够,得有更大的把柄才能把他牢牢捏住,你明白么?”
“袁头放心,咱们是有备而来,他却是毫无准备,自然一抓一个准。”沐宁面上露出了几分杀气,重重点头说,“他一来不是拿我做法子立威,就是先笼络了我,我少不得好好投靠了他,让他知道我的用处。只不过,以后我只怕是不好和你见面,有事情还是用暗信传递的老法子,毕竟,这北京也有大德绸缎庄。”
自从当初进锦衣卫担当校尉的时候,袁方就是和沐宁一搭一档,彼此心意相通配合极为默契,此时袁方自然不会罗嗦更多。眼见沐宁要往外走,他忽然又开口把人叫住了:“你瞅个空子吩咐胡七他们,让他们提醒张越做事情小心些。皇上要用他,所以必然就要确保他不朋不党,以后指不定还会安插探子,让他凡事多留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