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鹤岭只能算是西汊湖连接汉水河口北岸的一道土梁,长约千余步,高不过七八丈,因岭前河口皆是泥滩地,有鹤鸟栖息,遂名小鹤岭。
小鹤岭以北地势略高,民众数百年来栖息繁衍,座落着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村落,其中以王禀、王番父子出身、位于小鹤岭北山脚下的双柳庄最为出名。
王禀一生清贫,从不以己为念;王番虽说身在荆湖北路居于高位,权势滔天,但这两年忙于军政,无暇整治家业。
不过,因为王禀、王番父子的关系,王氏一族在汉川还是受到寻常士绅宗族难以想象的优待。
早在王禀出身御史中丞之初,汉川县衙就出资征募役工,修筑了从汉川城到小鹤岭的道路。双柳庄西面、汉水之畔早年仅有十数渔船、二三渡船停靠的野渡,十多年来却是籍此发展汉川县西南有数的繁荣渡口。
也恰恰如此,此地成为洞庭湖匪偷袭汉川城最佳的登岸、集结地点。
当然,小鹤岭附近河汊湖泊纵横交错,旧有千汊浦之谓,除了三四百艘匪船往双柳河西面的渡口聚拢过来、陆续登岸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匪船,从小雀岭以东的河汊、河巷,往汉川城而去。
卢雄登上寨墙,看到这种情形也是禁不住一阵绝望,低声吩咐身边一名老卒,说道:
“你带上几个绝对可靠的人手,不要人多,都换上寻常袍衫,先护送萱小姐到东庄找栋不起眼的院子里隐藏起来,记得不要惊动其他人;一切等捱到天黑下来再说!”
他之前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匪军潜伏到千汊浦大大小小的湖荡之中,等到惊醒过来,已有小股匪军控制住双柳庄西北角的渡口。
双柳庄的西面是浩荡汉水,南面是千汊浦错综复杂的湖荡与沼泽,东面与汉川城之间也隔着好几条河汊子——现在这情况,卢雄怀疑千汊浦里的水寨渔户早已投了匪军,他们白天根本没有从水路突围的机会。
而他们此时倘若保护王萱往北面杀出去,也会吸引匪军来围攻,只能先在双柳庄内潜藏下来,拖到天黑再想办法。
看到越来越多匪军从渡口登岸,卢雄便往王家老宅走去。
匪军谋划如此周密,定然对双柳庄的情形知之甚详,而且双柳庄卡在匪军登岸后进袭汉川城的关键点,很难想象匪军会绕过双柳庄不打。
而双柳庄族人大多知道王萱回老宅避暑,卢雄心里揪急,心知要避开匪军的搜捕藏到天黑,需要做一些额外的部署,单将人藏起来,是藏不住的。
卢雄心里筹算着,走进王家老宅,却见院子里乱糟糟一团:
普通仆役、婢女乱糟糟一团,正收拾行囊各自离去,王萱脸色有些发白的站在院中,看他走进来,焦急问道:“卢爷爷,垸外什么状况?”
卢雄瞪了赵横一眼,怒气冲冲的低声吼道:“叫你带人护送小姐先找地方藏起来,怎么还没有动作?”
“是我不愿去躲藏,与赵横无关,”王萱说道,“匪军有备而来,绝不会轻易放过双柳庄,也说不定早就知道我人在双柳庄,要抓住我要挟爹爹,哪里是躲藏就能逃过此劫的?”
“萱小姐权暂找地方先藏身,我找人假扮萱小姐突围杀出庄子,引开贼军的注意力,应能拖到天黑!”卢雄说道。
走进老宅,卢雄也是打定主意,找一丫鬟假扮成王萱,杀出庄子后,将丫鬟推入河渠中溺毙,他们就算全部战死,匪军一时半会真未必能识破这李代桃僵之计——只要拖到天黑,赵横他们就有机会护送王萱逃出双柳庄去。
“……”王萱摇了摇头,意志坚定的说道,“赵横说贼军仓促来袭,兵甲简陋,更没有什么战械。我想双柳庄寨墙乃是在垸堤基础上建造,高大坚固,全庄老少七八百余口,青壮有两百多人,我身边还有卢爷爷你们这等英雄好汉在,未必不能守到鄂州府来援!我怎能只顾个人安危,让卢爷爷你们当诱饵去送死,坐镇双柳庄被贼军攻破遭屠戮,坏了祖父与我爹爹的一世英名?”
“萱小姐你也知道贼军从此地登岸,必然对双柳庄有过刺探,一定知道你在双柳庄——抓住你,除了要挟你爹爹不说,也必然会拿你要挟汉川守将打开城门,”卢雄劝道,“双柳庄七八百人或许是在劫难逃,但与汉川城孰轻孰重,萱小姐你要分辨啊!”
卢雄不觉得双柳庄有守到援军赶到的可能。
王禀、王番父子科举入仕,皆得高位,而有他们父子二人为典范,双柳庄及附近的村寨,文风极盛——哪怕真正考取功名者还是凤毛麟角,普通人家也都会咬紧牙关供子弟读书,习武者却是少之又少。
双柳庄看似能拉出二百青壮上寨墙防御,但不要说跟百战精锐相提并论了,与当年玉皇岭的徐氏寨勇相比,都不知道差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卢爷爷,你且带着大家守御庄子。双柳庄倘若不守,萱儿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叫自己落到贼军手里的,”王萱将袖中所藏的囊刀拿出来,拔出一截,叫卢雄看锋利的刀刃,语气坚定的说道,“又或者萱儿此时就了结自己,以免拖累卢爷爷你们杀出双柳庄去!”
“……”
卢雄知道王禀死后,王萱看似软弱,但性情坚韧异常,她拿定主意的事情,已非他所能相劝。
“卢爷,怎么办?”赵横看向卢雄,使眼色过来,准备动手将王萱手中囊刀夺来。
“唉,”卢雄急得直跺脚,但还是强按住内心的焦急,朝赵横微微摇摇头,跟王萱说道,“倘若要守双柳庄,士气、人心最为重要,萱小姐你即刻换上男服铠甲,与我们一起登上寨墙作战,或能激励王氏族拼死一战!”
现在贼军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住双柳庄,也差不多将双柳庄与外围的通道都封锁起来了,他们现在就直接强行拖住王萱突围,成功的可能性甚微。
等贼军主力往汉川城而去,仅仅分出部分兵马|强攻双柳庄,到时候就未必没有杀出重围的机会。
卢雄也不将这层算计跟王萱说破,只是诓她先女扮男装,穿上铠甲跟在他们身上行事。
卢雄又吩咐赵横道:“你将家丁都聚集起来,我去见王文冲!”
以王番的权势,在双柳庄说一句话,比圣旨都管用,但王番平时根本不可能留在双柳庄。王萱会时常回双柳庄居住,但她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子,平时也不会过问双柳庄及宗族中事。
目前双柳庄及王氏宗族,乃是曾担任过鄂州府吏的族老王文冲主事。
卢雄刚才就在寨墙上看到跟没头苍蝇似的王文冲,但他之前一心想着护送王萱逃出双柳庄,没有找王文冲谈守御双柳庄的事情。
“卢爷爷,你说的是,天下并没有女流之辈不能碰刀枪的道理!你且等我片晌,我与你一道去见三叔公!”王萱打定主意与双柳庄共存亡,她之前就换上轻便服衫,这会儿喊住卢雄,从家丁手里接过革甲套身上,换上战靴,戴上铁胄,腰间束以革带,又将横刀系于革带上,顿时间变得英气勃勃。
她令两名贴身丫鬟守在宅中,直接带上十数家丁,便与卢雄往通往渡口的北寨墙走去。
赵横等家丁,多为京畿禁军老卒,王禀病逝后,他们有感王禀恩义,随同卢雄千里护送王萱及王禀棺木归乡,之后就留在王萱身后照料,铠甲刀械弓弩皆全,非寻常家丁能比。
只可惜人数太少,都不到二十人,小半数人都还有伤残。
“卢爷、萱儿,你们怎么上寨墙来了?”王文冲看到卢雄护送王萱登上寨墙,一个劲的冲卢雄使眼色。
“三叔公,萱儿与卢爷来助你们杀退贼军,守住双柳庄!”王萱振声说道。
“……”王文冲都差点急晕过去。
要不是担心扰乱军心,他都恨不得将卢雄拉下寨墙怒斥一番:老夫刚刚假装看不见你,不搭理你,你怎么就不明白老夫的心意?
王番出任荆湖北路兵马都部署,虽然比经略使要差一截,但在撤消经略使之设的荆湖北路,他乃是仅次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的第三号人物。
王番不像王禀那般毫无私心,这两年提点不少王氏子弟在身边任事;王氏一族也有不少人到鄂州府城置办宅院、经营产业,也很受王番的照顾。
王文冲心里很清楚,双柳庄倘若不幸惨遭贼军屠戮,甚至他自己惨死贼人刀下,但只要王萱安然无恙,王番必然会照顾他这一房的子弟;倘若独女王萱落入贼手,王文冲实在不敢想象王番将会何等怨恨他们庇护无能了?
王萱却不管卢雄、王文冲在想什么心思,看两三千贼军已经登岸,更有数百贼军拿着刀盾,直接往双柳庄这边簇拥而来,而寨墙上的青壮却一个个脸色惨白、满脸惊惧。
她努力去想徐怀倘若在此会如何激励士气,将铁胄摘下来,任秀发飘乱,摘下佩刀,挥举说道:
“想我祖父一介书生,在世却能令十数万虏兵不能进汴梁半步;想我父亲亦不过一介士子,却率领两万荆北虎贲转战南北——我王萱虽是女流之辈,年纪刚过双十,今日却想效仿父祖之志,拼死与贼军一战,守卫家园。诸位叔伯兄弟,你们可敢与我王萱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