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长卿主张还应该继续组织兵马前往草汊河西围剿,除了担忧平燕王最终执意要强攻建邺城,他们此时还不能松懈下来外,也担忧现在就直接放弃,对内部的将吏无法交代,会挫伤他们渡江以来高昂的士气跟斗志。
不过,仲长卿心里对围剿徐怀已经不抱希望了。
披甲重骑多选健壮体强之马,单战马净重就高达八百斤到一千斤,外加马铠、健卒及全身披挂,更是达到恐怖的一千到一千两百多斤,此时即便拿矛阵去挡速度拉起来的披甲重骑,也需要一段距离才能将其冲锋完全遏制住。
通常来说,牺牲居前的四五骑重甲骑,不管多坚密的步甲阵列都会被冲开一个缺口——能迅速组织人马将缺口堵死,就已经是精锐中的优良表现了。
然而照千户卓苏的描述,草汊河西一战,徐怀身边的披甲武卒,是以两三人为一组,持重盾将披甲重骑的冲势生生遏制住,这绝对不是一般精锐武卒能做到的。
当世单人就能力遏披甲重骑冲击者,无一不是举世无双的悍勇之将,仲长卿此生所遇也就二三人矣,靖胜侯徐怀恰恰是其中之一。
以两三人共一盾而能遏披甲重骑冲击者,武技之修习也必然需要达到登堂入室的水准。
毕竟除了核心蛮力需要足够强之外,还需要对接触瞬间的卸劲变化有足够的掌握;能做到这一步的,在军中就至少是都将级以上的
精英武吏了。
卓苏也是据五百甲卒如此强悍的表现,才断定徐怀已经亲至建邺,而不是单纯凭借一面白虎幡旗。
面对如此五百精锐,倘若在平地,仲长卿会以坚阵围之,以盾弩遏之,调战械攻之,但现在徐怀率部已经钻入牛首山中,他手里就算有上万悍不畏死的勇卒,死一半人都未必能将其剿灭啊!
再一个,他们在建邺附近能调动的兵力也极为有限。
此次南征,不将此次征用的二三十万民夫计算在内,不将后方保护粮道的兵马计算在内,平燕宗王府包括水师及步骑在内,总计调动二十五万兵马,已经是又一次超大规模的征战了。
这也是赤扈强悍之所在,南下的三路大军都有动员二三十万兵马的恐怖能力,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难以想象的。
不过,东路大军需要五万兵马驻守淮河下游,一方面是拱卫平燕宗王府的核心之地徐宿二州,同时更要将淮东兵马主力牵制于楚州,令其无法援应淮西。
一方面要将斗志还没有受挫伤的韩时良、葛钰所部精锐彻底围于寿春城之内,需要动用八万兵马在寿春城外围建立营垒、壁障。
一方面需要将已经率部进驻滁州清流县的杨祁业封挡在庐州以东,并在庐州西北方向建立防线,至少需要两万人马。
一方面要将舒城、庐江等城残兵围困住,同时还要在庐江、舒城以西建立防线,尽可能拖延南
朝在京襄、荆北等地援师东进,至少需要三万人马。
单这四项,总计就用掉东路大军十八万兵力。
现在除了控扼江水的水师及渡江南下总计五万兵马外,平燕宗王手里就剩两万精锐兵马可以机动。
事实上就算将两万精锐兵马,全部投入到南岸来,也已经远远不够了。
孙彦舟及胡荡舟等人即便此时率领归德军投降,也需要先安抚、控制好内部,防止将卒躁动、大规模逃亡,短时间内是不能指望派上什么用场的。
所以不管怎么算,他们在建邺的兵力投入已经严重不足了。
当然,至少明面上不能轻言放弃,仲长卿建议兀赤立刻、连夜调动水师一部主力进入草河汊及上游的西漪湖中。
调动水师一部主力进草河汊,除了弥补南岸步骑兵力的不足外,更需要坚决将靖胜侯徐怀在牛首山聚拢的义军封挡在草汊河以西。
他们要防止徐怀在聚拢足够多的义军之后,突然杀到建邺城侧,与南朝宿卫禁军会合。
那样的话,就不再是有没有机会的问题,而是要担忧他们在南岸有崩盘之虞了。
听仲长卿细致入微的分析,兀赤也深感其言甚善,当即将传令兵派出,连夜对草汊河两岸的兵马部署做进一步的调整,并着手准备在黄龙岘与跃龙寨之间的草汊河上搭设浮桥,方便步骑快速进出………
…………
…………
“怎么回事?”
刘衍不放心城防,天刚朦
朦亮就再次登上西城墙,没有雾,天地笼罩在一层青蒙蒙的光晕之中。
除了建邺城外游弋的虏骑相比往日明显减少外,虏兵沿破岗渎外河修筑的营垒之中,正有一队队步卒往西开拔,同时他也注意到鸠占鹊巢、进驻东山湖坞港的敌船规模也大幅减少,不知所踪。
说白了,赤扈包括水师在内,于建邺附近的总兵力只有五万,登岸步骑仅有两万五千余众,稍大规模的兵力调整,不可能瞒过刘衍此等宿将的锐利眼神。
“兴许是京襄出师甚速?”
陪同刘衍登上城墙的王番,也极力辨看城外敌兵的部署。
他也不知道徐怀已孤身赶到建邺,目前他能猜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徐怀亲领京襄援师,动作极其迅速,可能已经威胁到虏兵的侧翼,才会迫使南岸虏兵快速往西翼调动。
虏兵南岸步骑总计就两万五千余众,原本就不足以对建邺城形成合围,随着两千骑兵以及五六千步甲调到草汊河以西,在建邺城外侧的兵马就更捉襟见肘,连严格的封锁都变得困难。
“封锁大为减轻,应该派人出去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衍自言自语道。
“杨相是那么谨慎的一个人,或许不会点头。”王番淡淡说道。
……………
……………
“虽说目前推测极可能是靖胜侯率京襄援师东进甚速,直接牵扯到虏兵的部署,但我们不能在城中坐等,依旧极有必要立时派人
出城,搞清楚虏兵具体的兵力调动及新的部署情况。我们不能完全被动的防御啊……”
垂拱殿里,刘衍厉声说道。
“城外虏兵是大为减少,但还有约三千虏骑在城外游荡,水路又彻底被封锁住,想派出斥候,谈何容易?”杨茂彦作为御使营及京畿四壁防御使,反驳道,“斥侯皆是军中精锐,武艺超凡,出城就九死一生,难有幸理,不要说损失三五十人了,哪怕是损失其中十人八人,对守城也是巨大的损失。等虏兵真正强攻时,要靠他们带领普通兵卒去守城墙的,怎么可能为了没有太大根据的猜测,就派他们去送死?臣以为还需观望两三日再说!”
“从东西城门出兵列阵,将虏骑吸引过来,拉扯出空间来,斥候从南城墙缒绳而出,并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刘衍说道。
“此时派兵出城门列阵?”杨茂彦严厉反驳道,“刘相岂知虏兵今日调动,不是故意示我以弱?你这么搞,不是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刘相想想看,之前汴梁城又是怎么丢失南薰门的?建邺守御事关大越最后之安危,陛下信任委臣守御四壁,没有万无一失之计,还请刘相休提。”
“无论攻守,都不可能没有风险,都不可能有万无一失之计!”
一直以来钱择瑞都避免与建继帝的潜邸旧系起争执,这一刻他也终于按捺不住站出来替刘衍说话,拱手朝杨茂彦说道,
“
将卒提着脑袋走上战场,哪里有什么万无一失之计啊?此时虏兵在京畿肆虐,倘若勤王援军也与杨相一样,都事事想着稳妥,想着万无一失再往建邺进发,杨相又要作如何之想?”
“你是这狡辩!我只是说兵马出城列阵太凶险,”杨茂彦反驳钱择瑞说道,“派斥候之事,先观望两三天又有何不可?我也没有说一定不能派出斥候!我受陛下委任守御四壁,当然要用好每一个将卒。”
“现在派斥候出城,也不一定能打探得到什么消息,万一白白损失军中健锐,太可惜了,”汪伯潜和事佬一般站出来劝慰大家,说道,“依我之见,何必急于一时,等上两三天有何不可?”
钱择瑞听了这话,都禁不住额头青筋抽搐起来,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身居御营使、京畿四壁防御使的杨茂彦以及执掌军机的枢密使汪伯潜,竟是如此的愚蠢、顽固,军情如火,瞬息万变,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们说什么万无一失、说什么不能急于一时?
他都想不明白,陛下怎么会将重任委给这样的人?
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一类?
平时觉得陛下与先帝并无太大的区别,勤于朝政,心思缜密,但为何到了这关键之时,差距就这么大呢?
回想先帝无视众臣反对、御驾亲征汝颍以迎大敌时的风采,钱择瑞眼睛都不禁湿润起来了。
“好了,不要为这种小事争论了,
杨相、汪相也是想诸事周全,”绍隆帝黑着脸,朝殿下众人说道,“派兵马出城列阵,是较凶险了,还是等天黑之后,派人出城搞清楚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能一味闭城自守!太小心也不是善策。”
“臣遵旨。”听绍隆帝下了裁断、口谕,杨茂彦遵命道。
“没什么事,就先下去吧。你们有空来这里争吵,不如多上城墙看看。”绍隆帝示意众人退下。
王番漠然看着这一切,随众人走出垂拱殿,窥见刘衍眼眶已红,泪水几要溢出,伸手轻轻拍了拍刘衍的肩膀,以示安慰。
钱择瑞看着这一幕,心里更觉悲哀,刘衍身为枢密副使、京畿四壁防御副使,为派三五名斥候出城摸查敌情,竟然都要捅到垂拱殿请绍隆帝裁断,这他娘算什么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