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纯裕陪同朱芝及随行人员御马驰上一座坡岗。
朱芝虽然总揽与西燕郡国的联络事宜,但之前他一直留在九黎坐镇,负责不断拓宽邛峡山道,确保每年有数以十万石的物资进出邛崃山,这次却是他第一次正式深入高原,从侍从手里接过水囊灌了两口,微微喘着气,与萧纯裕说道:
“这座山岗看着不算多高,但我们骑马过来,也就一炷香工夫吧,路上也没见多少颠簸,却要比九黎登半个时辰的险山都要累人——真是难以想象贵族从秦州转徙南下吃了多少苦!”
赤扈人吞并云朔,经雁门关南下时,朱芝其时刚二十出头,而萧纯裕与其兄萧纯全才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弹指一挥间,萧纯裕此时已经唇上留着浓密短髭、面皮黝黑的三旬青年了。
回想这些年所经历的艰辛苦楚,萧纯裕也早已学会了淡然处之,笑道:
“最艰难的日子已经熬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前面就是德格家在贡嘎山的经院,父亲暂时安排一部兵马将经院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封锁住!”
朱芝转身循望过去,就见布曲寺在贡嘎山东麓的经院是一片土黄色建筑,在夕阳的照耀下,鳞次栉比的屋脊熠熠生辉。
有一条土路从经院连接下来,仿佛一条灰白色的绶带蜿蜒飘荡在荒芜、没有草木生长的山地间——土路通过一处狭窄峪口一直延伸到河谷底部,然后沿着溪河往北转折而去。
绝大多数吐蕃骑兵在大败后,都往北面的贡嘎山口败退而去。此时的经院里除了德格家族所派的上师及百余僧侣外,仅有三百僧兵驻守。
萧林石当然没有必要为了围困住三百僧兵、百余僧侣,将六千步骑都驻扎在山里。
目前除了一营精锐在寺庙外侧的峪口驻扎下来,封锁寺庙与外部的联系外,大军主要驻扎在河谷外侧。
那里原本是当地一个部族首领的家寨,在这个部族表示臣服之后,萧林石就直接征用这座占地仅四五十亩的石寨,计划在这座石寨的基础上建造一座正式的城池,正式确立对贡嘎山东麓广袤地域的统治。
这些都是早就列入计划的事情。
司空府也早将这座还没有着手建造,甚至之前都没有选址的城池定名为抚羌城,以示贡嘎山以东的地区,自古以来就是接受中原王朝统治的羌族的栖息之地。
接下来司空府还将鼓励自吐蕃崛起之后数百年来避居邛崃等山的羌彝族人外迁到贡嘎山附近定居。
朱芝从黎州治九黎赶过来,除了亲自押送新的一批战俘过来承担各种苦役外,他七月返回襄阳、泌阳述职,也正式以黎州知州的身份兼领西羌招抚使,将全权负责对色莫岗、木雅热岗等六岗地区,包括德格家族在内的大小割据势力的招抚事。
倘若以德格家族为首的布曲寺等割据势力最终选择臣服,自然也是要向帝国、向此时代表朝廷的司空府臣服,而非向西燕郡国臣服。
虽说可以着萧林石代行招抚事,但周鹤、顾藩、史轸、韩圭等人思虑再三,还是主张由都督中外军事及招抚事的司空府正式派遣使臣行招抚之事为好——朱芝正好将这个差遣兼起来。
此外,以赵善、刘福金、吕靖、魏桐等将统领两千甲卒进入高原,之前也并非单纯增援契丹残部,也是正式代表司空府参与对布曲寺等吐蕃割据势力的作战。
在河谷口的抚羌城建成之后,除了会安排一小部分兵马驻扎在抚羌城里,还会修建馆舍,派遣监察官员,以此代表帝国对西燕郡国的统治。
这是当初册封西燕郡国时就确定好的事情。
虽说契丹内部开始也有人对这样的安排心存不满,但在这两三年间,随着契丹残部与京襄的人员交流联络越发密切,随着司空府不计成本的,将契丹族众以往不敢想象的良甲、战械运到邛崃山以西,这些不满也渐渐平息下来了。
何况司空府刚刚在颍州对赤扈人取得关键性的大捷,基本上明确了收复整个平原地区都已经进入司空府的日程安排了。
依附一个强大的帝朝,在邛崃山与贡嘎山之间的千里之地生存下来,栖息繁衍下去,而不用再担心有亡族灭种之忧,也未尝不是十万契丹族众这些年颠沛流离下来一个好的结局。
萧纯裕陪同朱芝登上山岗眺望过抚羌城外围的地形地势之后,稍作歇息,又驰下山岗,与大队人马会合,继续往抚羌城大营方向而行。
望山跑断马,晨时登山都能望见布曲寺经院及抚羌城大营,但最后紧赶慢赶,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河谷口的抚羌城大营。
这边除了西燕郡国及从黎州增援而来的四千步骑主力外,也有两千余苦役随军远征,主要都是以往遣送过来的战俘以及逃京事变后流充边地的罪臣家小。
抚羌城大营,前期营寨以及后续的城池修造,都是要这些苦役去承担——当然,司空府后续还会源源不断的将更多的战俘流放过来。
虽说将数以万计的战俘流放到邛崃山以西,代价巨大,远不如将战俘留在河淮开荒屯垦来得经济实惠,但能否筑实抚羌城的基础,不仅涉及将来对吐蕃诸部的征服,防止吐蕃诸部倒向赤扈人,司空府早就在考虑未来有无可能从抚羌城派出一支偏师,经契丹残部南下的道路,直接迂回穿插到河湟地区,瓦解赤扈人对河西地区的统治。
要说以往这些都是司空府在战略方向上所做的一些设想,但在颍州大捷之后,谁还敢说这些战略构想是不切实际、遥不可及的?
而事实上,朱芝这次从泌阳回到邛崃山,再亲自西进高原,除了招抚谈判外,还有就是要与萧林石等人秘密讨论未来从抚羌城出兵北上的可行性,讨论为此前期需要做哪些准备工作。
朱芝想到这里,胸臆间也有一股豪气滋生。
过了片晌,却是身边的侍卫有意无意的遮蔽到他身前,他才注意有一队苦役从身边经过,其中有一人在朝他打量,引起身边侍卫的警觉。
逃京事变后有数千潜邸系的罪臣家小从建邺流放到邛崃山以西。
朱芝在九黎坐镇,相当长一段时间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尽可能减少这些流囚在途中的伤病死亡。
因此苦役里有人认得他,朱芝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挥了挥手,示意侍卫莫要太紧张,在萧纯裕等人的陪同下,往大营辕门走过去片晌,他才猛然想起那个衣衫褴褛、皮包骨头的苦役,却是张辛的长子张晋。
朱芝停住脚步,不确定的问道:“张晋张世兄?”
张晋见朱芝终于认出自己,差一点都要哭出来,嗫嗫嚅嚅的说道:“还以为你认不出我来,我,我就是乍然再见故人,打个招呼——我,都快忘故国风光了……”
当年契丹残部想从秦州撤到西秦或西蜀腹地未能如愿,除了高峻阳坚决不许外,绍隆帝与潜邸系猜忌他们与京襄关系密切,也是一个关键因素。
为此,契丹残部付出牺牲逾半数老弱妇孺的惨烈代价,横穿吐蕃高地才来到邛崃山西麓安顿下来。
对逃京事变之后,被流放过来的数千潜邸系罪臣家小,萧纯裕他们怎么可能优待?
虽说钱尚端、张辛二人,因为与京襄有故,又曾是先帝的旧臣,待遇稍微好一点,至少这次留在契丹残部在邛崃山西麓修建的炉城,没有从军远征,但两家的子弟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这次只要青壮男丁,基本上都被征为从军苦役。
这也是诸多苦役中最艰辛、惨烈、死亡率最高的一种;留在炉城的苦役,熬过最初两年修城筑寨的苦楚,目前只要从事耕种、放牧以及做工,至少不用累吐血。
从军苦役,特别是高寒之地,吃不饱,睡在拥挤肮脏的营帐里,开山凿石、挖土伐木,稍有不慎,一头栽倒在工地上,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
看张晋皮包骨头子的样子,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朱芝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拱拱手说道:“待我拜见过萧郡王,再来找张世兄叙旧!”
张晋只以为朱芝这么说,只是不想在部属面前表现太无情冷血,但他心里没有将朱芝的话当回事,也不觉得以朱芝此时的地位,以朱芝此时在司空府得宠信的程度,真会体恤他们在抚羌城的艰难、惨烈。
不过,想是这么想的,心里却抑制不住有所期待。
张晋也很清楚,以朱芝的地位,只要在萧家人跟前帮着说句话,他们在抚羌城的处境将会有天壤之别。
不过,张晋回到苦役营地,一直到第二天黄昏,都不见朱芝派人过来找他,还以为妄想终究是妄想。
就在他彻底失望时,却是吕靖亲自找过来,请他前去朱芝落榻的馆舍。
吕靖乃吕文虎之子,数年前随朱芝赴任黎州,进入邛崃山建造司户厅。
第二次淮南会战之后,朝廷正式将黎州从羁縻州改为经制州,成立州衙,治汉源、清溪、峨边三县、十一寨城,以朱芝为知州、赵善为兵马都监、司兵参军。
其时黎州除了刘福金、魏桐两将所率领的、隶属于天雄军的千余精锐甲卒外,赵善还以州兵马都监司的名义,从邛崃山羌彝诸部招募番兵;朱芝当时推荐吕靖协助赵善操练番兵。
三年操练番兵有成,其间吕靖还前往泌阳高级军事指挥学堂修习半年时间,再回到黎州时,司空府决定扩大番兵招募,以刘福金出任黎州番营都指挥使,吕靖出任副都指挥使。
赵善统领刘福金、吕靖及魏桐三将,配合契丹步骑主力在贡嘎山以东作战,吕靖当然知道张晋在从征苦役队伍里,却是装作不知。
以往在襄阳、在建邺,张晋这些深厚皇恩厚宠、注重前途远大的子弟从来都不把他这个朱府扈从放在眼里,吕靖此时又岂会额外去照顾张晋?
没有踩一脚,就相当客气了。
不过,现在是朱芝要见张晋,吕靖也不会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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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抚羌城大营再是简陋,萧林石让人给朱芝安排的驿馆也不会差,乃是原部族首领位于石寨之内的一栋别院木楼。
吕靖领着略加洗漱的张晋走进来,赵善、萧纯裕二人这时候正起身从朱芝住处告辞离开,看了张晋一眼,都没有作声说什么。
“张世兄坐下,两年前你们从汉源而过,当时事务繁忙,也没有好好招待你与世叔,不想一别两年,竟在抚羌城再次相见。”朱芝招呼张晋坐下来,又示意还习惯侍立一旁的吕靖坐下来陪着说话,侍茶之事交给杂役去做。
张晋拘谨的坐在下首案几之后,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汪伯潜、晋庄臣、罗楠光等逆党畏恐失势,劫持陛下出京逃往润州,谋求另立朝堂,世叔他是糊涂,竟然不识汪晋等人的险晋用心,涉事其中,终致事败流充之祸,令张世兄及妻儿也难逃流徙到这苦寒之地来,张世兄这两年想必是满腹怨恨吧?”朱芝眼神灼然的盯住张晋的眼睛,问道。
“我父亲当时涉身其中,也是深受蒙蔽,绝无相害京襄之意,但大错铸成,流徙吐蕃,也是咎由自取,绝无怨诽之念。”听朱芝言语不善,张晋以为司空府终究还是不放心他们这些人,吓得面色惨白,连忙申辩道。
“是吗?不过,我可听说有些人流放到炉城,明里暗里可没有少说司空府的坏话,甚至可以说是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了。”朱芝沉声说道。
“……”高原的深秋,已很有几分寒意,张晋这一刻背脊却有潺潺汗水而下,跪坐案后,说道,“初涉苦寒之地,饥病交加,饿殍于野者也有之,是免不了有些牢骚之言流传出来,但近两年苦役劳作,最初的浮躁、怨恨早已磨灭,剩下皆是对以往所犯大罪的悔悟……”
“好了,你不要替别人掩饰了,”
朱芝挥了挥手说道,
“不过,说起来你是该怨恨的,先帝待你张家何其不薄,先帝病逝时犹念念不忘驱逐胡虏、收复中原,但先帝驾崩之后这些年,你张家为收复中原做了什么?你应该怨恨汪、晋这些逆贼,蒙蔽了你父亲的心志,你应该怨恨为何不是堂堂正正战死在沙场之上,你应该怨恨为何不能堂堂正正为国捐躯,却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最后只能在饥寒交迫、无声无息中死去!你可还记得随先帝迁都建邺之初,你看不惯世家子弟忘却国仇家恨,整日登楼饮宴狎妓玩乐,你曾拔剑与之割袍绝交,言男儿当为社稷从军征战、马革裹尸,以求万世之名,而非图一世之享乐?不是没有过去几年,你就将这些统统忘却了。是什么让你忘却这些,你心里真真没有一点怨恨吗?”
张晋惘然箕坐案后,想起年少时的豪言壮语,满脸羞愧,都不敢抬头看声色严厉的朱芝。
“张晋你抬起头来,我说这些话不是要羞辱你,”
朱芝沉声说道,
“我来抚羌城之前,曾往泌阳见过使相。你们在炉城所说的那些牢骚话,早就有传到司空府,而且你也想不到会是谁将你们说的这些话密报有司,照道理来说,使相不应该管你们的死活,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但使相总是不忘旧情,在我辞行时要我仔细甄别,确有痛改前非者,可以适当加以宽免。可惜啊,我了解的情况是痛改前非者实在不多,我也不能辜负使相的信任,妄意宽免心怀怨恨之人。你说再多的话,我也不会相信,我现在只能给你一个机会:番营会从流充囚徒里招募一些兵卒,应募之后可以赦免旧罪,以平民的身份服役军中,你要是愿意,我可以给你一个名额!”
“我愿从军征战!”张晋泪流满面,伏地长跪道,“我宁可以大越子民的身份战死沙场,也不想作为流囚,在这苦寒之地无声无息的死去!”
未来的西燕郡国,徐怀希望是一个汉番相居交融之地,既有契丹、羌彝乃至吐蕃族人在此栖息,也应有大量的汉民在此繁衍,未来才有可能保证贡嘎山以西更为高寒险恶之地,一步步融入帝国之中。不过,贡嘎山与邛崃山之间,气候温润也只是相对贡嘎山以西的高寒之地而言的,对比中原,环境还是太恶劣了,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谁愿意迁居此地。那抚羌、炉城等地的汉民从哪里来?如果流囚苦役永远都得不到赦免,岂非这些地方的汉民永远都要低诸番一头?
再一个,炉城、抚羌城要发展,数千流囚绝大多数都读书识字,也不能完全不用。
当然了,也绝不能不加甄别的,将所有流囚都加以赦免、加以任用。
那样不会叫他们心里滋生感恩之念,甚至会倍加怨恨,反而日后会成为危害司空府的隐患。
除了西燕郡国外,朱芝乃是司空府在西南方向的主要负责人,这些事有专擅之权,但与萧林石、赵善他们商议后,觉得已经处斩的汪伯潜、晋庄臣等人嫡系子嗣还是不能随意赦免,还是当成典型以儆效尤。
不过,受株连的旁系及亲朋故旧则现在就可以免除苦役。
颍州大捷,收俘巨大,有源源不断的战俘可以送过来充当苦役,也不愁没有人从事艰巨的重体力活。
只是钱尚端、张辛二人及家小,却是令司空府头疼的存在。
一方面他们是先帝的旧臣,即便钱尚端早就暗中投靠了淮王,建继帝在世时也没有严加惩罚,另一方面他们也确实与京襄一系存在种种藕断丝连的联系,司空府也不能表现得太刻薄寡恩。
逃京事变后,汪伯潜、晋庄臣、罗楠光等人都处以斩刑,最终还是给钱尚端、张辛二人网开一面,只是罪其受蒙蔽盲从,判以流充。
当然,要说钱尚端与张辛有什么区别,那就是钱尚端很早就处心积虑投靠了淮王,在绍隆帝登帝之后,也是潜邸系的核心成员,积极为绍隆帝及潜邸系谋划对付京襄。
张辛这人实则有些平庸,没有太强辨别形势的能力,建继帝在时忠心耿耿,绍隆帝登基,又觉得绍隆帝没有将他踢到一旁,还使他出任御营使,便觉得绍隆帝对他恩宠有加,也没有念及其他先帝旧臣一个个被扫地逐出中枢,最后也是一念之差参与了逃京。
因此钱尚端一家老小,朱芝决定还是不予以赦免,即便不会以苦役折磨他们,也会叫他们以流囚的身份在炉城终老。
要不要赦免张辛及家小,朱芝是有专擅之权,可以酌情处置,但考虑到张辛在靖胜军中(原宿卫军)的影响力极大,张晋也一度在宿卫军任将,之后还在皇城司任事,值宿宫禁,如果不能平复他们心里的怨恨,即便不怕他们能造成多大的危害,但这事终究是朱芝做得不妥当、不漂亮——哪怕朱芝知道徐怀还是想着对张辛父子网开一面,甚至只要张辛低头认个错,将他父子接回襄阳、泌阳重新任用都是可以的。
朱芝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让张晋以平民的身份,先入番营为卒,观察一两年再说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