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镜晓似乎又回到那个含蕴着无尽激情和梦想的时代,别人或许看柳镜晓现在的位置,恭称一声:“柳师长”,可燕傲霜却不一样同,对于她来说,无论什么时候,柳镜晓永远只是他的一个好学生而已。
所以燕傲霜就纠住柳镜晓那贪睡的耳朵,硬是让他出去晨练,在那寒风之中,柳镜晓却依稀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李后主有句诗不是说:“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可是在柳镜晓眼中,整个朱雀都是未改丝毫颜色,似乎和他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清苦却充实,是柳镜晓在朱雀这么多年的生活感受,现在官做大了,位置高了,柳镜晓也失去了那么一点点冲劲,娇妻美妾,高官厚碌,万余雄兵,还有用不光的私房钱,这常人难以望及的一切,柳镜晓在二十四岁就办到了……
正所谓权力让人腐化,一个军队的灰飞烟灭却只需要一天时间,只有在这种环境下,柳镜晓才会静下心来想这两年来的得失,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看到那个纯真而又痴情的少年。
只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正象郭俊卿说的:“你现在管着一万多嘴吃饭……”再也回不去,柳镜晓只能站在白杨树边站着后几届的学弟学妹身影,找回那一点点寄托。
学弟学妹们对柳镜晓都十分客气,带着期盼的眼光,热情地称呼一声:“柳学长!”
这当然是有缘故的,现在朱雀毕业出来的确实很难就业,朱雀一直被保定军校的学生压得死死,没人什么能出任高一级的带兵官,一般情况下要吗是在营连长一级的职务上提不到提拔,终老一生,要吗就是出任参谋、副官长之类的闲职,最后投置闲散。
朝中无人莫造反,造反都需要有权有势,何况是从军,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这六七年来,从朱雀出去的干部里,最得意的一个也只是广东做了副营长。
可是上上届的柳镜晓柳学长,带着一班同学到东北去打拼,漠北纵横无敌,败柔然寇于林西,以后背奉归鄂,又在廊坊反对段总理,让一众学弟的眼里看到了莫大的希望。
果不其然,柳学长就是柳学长,一个团到了湖北就扩编成一个师,以后在羊楼司和湘军大战八天,丝毫不落下风,又在宜昌破十几万四川贼军,可以说是本年度最出风头的年轻军官,不过两年多时间,已经从最底层一路晋升到师长的位置,而且还是一个中央师啊!全国也就是那么二十多个中央师!
人家的上校军衔也是耀眼得不得了啊!虽然说以上校军衔出任中央师的师长,实在是海内奇闻(中央各师的师长均为中将,甚至有上将级的师长),不过柳学长现下恩宠正重,估计晋升中将的时间也不会远了,所以学弟学妹就指望着柳镜晓了。
再亲也亲不过自己人,都是同一个学校出来,说起来亲切了许多,到十七师去,自然是前程远大,可比起去什么杂牌部队强上一万倍!没看到和柳镜晓一起去东北的学长们,最高的已经是师参谋长了,低一点也有一堆团长、营长,连长、排长一级的更是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了。
就是上届的司马鸿学长他们,刚到十七师没几个月,虽然没赶上羊楼司的大战,可是在川鄂立下战功的几个,现下已经是副连长了,当排长和军士的更是不计其数,去十七师!这是朱雀校内一致的想法。
柳镜晓也是十分欢迎,现在手底下五个团长,骑兵营扩建的第二团是自己的嫡系部队,怎么看都顺眼,其余三个团长,韩信海资格不够,李何一能力不够,萧如浪也是依靠自己的,蒙定国是自己提拔起来的,对这三个团,柳镜晓还是有些不放心,虽然说安插了一些朱雀出身的干部,可使用起来终究不如第二团放心。
把这三个团建设成自己的基本嫡系部队,这可是柳镜晓的梦想,还是自己朱雀出来的校友可靠,因此柳镜晓许诺了:“凡来十七师的,一律优先安排!”
此外,老干部也需要镀金,虽然说现下随营学校也在轮训干部,而且用的还是“朱雀陆军军官学校湖北分校”的牌头,可那毕竟是速成班,所以柳镜晓还准备挑出一些优秀的干部推荐到朱雀就学,对于这个提议,燕傲霜很痛快就答应了。
对于两个学生的成长,燕傲霜是乐在心里,柳镜晓无论提什么条件,她都肯答应。昨天晚上,柳镜晓正式向她提了郭俊卿的亲事,燕傲霜征询了一下郭俊卿的意见,也答应下来。
不过,他和郭俊卿朝夕相伴,虽然说暗生情愫,却始终保持着一种有公谊而无私情的关系,郭俊卿甚至一直还保持着处子之身,这确属奇迹。
对于这一点,燕傲霜也是心知肚明,这两个好学生是因为敬重自己的原因,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特殊的感情,到底能维持多久……
只是就连这种欢乐的时间,持续不了多久,柳镜晓回校的第三天,丁权洤又来找了柳镜晓,依旧是十分客气。
柳镜晓对这位前任府秘书长也很有好感,询问之后才知道丁权洤仍是为了对卡佩绝交宣战的事情来找柳镜晓。
与段铁民的主战主张不同,各省督军的态度大多是反对参战,现在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各位督军仿佛都成了冯总统的同路人,口口声声:“万万不可对卡佩宣战!”
偏偏在鄂奉战争期间,以山东督军王自齐为首,已经恢复了督团军的组织。
所谓的督军团,说白了就是一个督军工会,以集体罢工为能事,他们十余个督军在反对宣战的电文上说:“非安内无以攘外……若一意孤行,唯有放弃治安之职责……”
说白了就是威胁段铁民,平时一个督军请假辞职,段内阁都很难弹压下来,何况这么多的督军都列名于通电之上,此外尚有巡阅使、护军使、镇守使多人,段铁民就是想龙威大怒都不成了。
柳镜晓本来就是一个不坚定的宣战派,一听说这么多人反对,他便说:“那看起来这么人反对,这宣战是万万不成了……”
他是受丁权洤的鼓动,所以才倒向宣战派这边,意志也不算坚定,丁权洤就怕他说这个,连忙拉住他说道:“莫怕……莫怕!这么多督军并不是真心反对宣战的,这上面还有你的名字……”
柳镜晓一看通电,没错!自己确实列名其中,立时明白丁权洤所说无误。
共和以来,有一大恶习,就是通电之中拉丁壮胆,声势越壮也就表明在电文冒签的人越多,他不由说道:“王自齐真不是东西,敢与总理作对……”
这倒是大大冤枉了王自齐,实际这不是王自齐,现在督军团的首领不是王自齐,而是中央陆军新编第二师的张克。
这位鄂奉战争没和奉军开过一枪,倒和王自齐的部队打得火热的张克张老兄,时下正是督军团中最得人气之人。
他的部队也是怪物一堆,他的职务是“四省剿匪会办兼鲁南镇守使”,可是人家讥笑他不是剿匪会办,而是抚匪会办,他把四省的土匪都收编到自己的账下,收做了自己的实力。
不过这种兵匪不分的部队,虽然军纪奇劣,但是说完全没有战斗力,倒不是事实,这些悍匪出身的军人个个如虎如狼,一上阵就猛冲猛打。
何况他的部队编为两旅六团之多,又附有炮兵团、骑兵团、工兵团、补充团、野战补充团、师属独立团、师属第二独立团、辎重团、守护营等诸多名目,总数多达两万五千人,而有他嗓门素来很高。
所谓会叫的狗有骨头可啃,何况他叫的厉害,攻击国会最厉害的是他,攻击冯总统最厉害的也是他,把段总理骂得一文不值的也有他。
当初冯黎能被顺利选为大总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张克此君拼命攻击于冯,甚至有“选冯莫如选莫敌”之语!好!这真是天外飞来之笔,国会正苦于此君干涉国会不遗余力,他越是反对的,国会偏要选要他,就在张克的大力协助之下,冯大总统就出笼了。
当初督军团之复起,也有冯黎在后授意的结果,可是冯也不控制住这个群魔乱舞的团体了,张会办的嗓门最大,自然也无形中控制了督军团。
时下张会办正驻于徐州,一时间华冠云集,张克俨然是北方军人的唯一领袖,而冯段两人反而退居名义上的领袖,倒让号称六朝金粉之地的南京觉得黯然无光。
现在大伙儿称呼张克不是叫“张会办”、“张上将军”,而是改称“我帅”以示尊敬,而江苏是冯大总统的地盘,继任督军田直明因为这事而脸上黯然无光,在听了老部下的诉苦之后,冯黎费尽心机才想到一个理由逐客:“徐州是江苏的辖区,鲁南镇守使请回到你自己的辖区去!”
可是张克的答复简直是气晕冯黎和田直明,他说:“江苏亦算华东四省之一,本人即兼任华东四省剿匪会办,江苏亦属本人之势力范围……”
最后田直明也采用罢工的办法,连打向电报向段内总要求辞职,当然不是真辞,而是借内阁来压倒这个夜郎自大的张大帅。
可最后张克张会办还是赖在南京不走,他可威风着!这次他拼命联合很多人对宣战案加以抨击,不过这其中大有奥秘,这其中列名的,有事后知情者,有主张宣战者,还有是随声附和的。
当发出通电的瞬间,江西、湖北、江苏三省代表都说了一句“要请求长官”的话,不用张会办张大帅开口,安徽督军胡杰如已经开始跳脚了:“你们不敢代表,让我来代表他们吧!”当即提笔为了代签。
因此这通电虽然声势如此之大,气焰如此之高,可是经过丁权洤一分析,柳镜晓倒觉得宣战案未必没有通过的机会,当即又坚定了宣战的立场。
丁权洤对于这些督军的心理剖析得十分透彻,怕的是段内阁借宣战之机来个摘帽子,出钱出兵不说,让自己领兵到西洋万里之外出征,家里的老鸡窝却已经被人端了,所以都变作了总统的同路人,而执北方军人的段总理反而变成一只孤雁。
丁权洤和柳镜晓当即发了一通通电,力主宣战,自然冒签的老把戏也不能免俗,同时说明,宣战之后,所有开支由中央政府负责,所有出征部队由中央直辖部队里抽调,暗里又向督军团疏通,表示决不用各省一弹一粟。
听说不用自己出兵出钱,督军团立即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一个个成了公诚体国的忠义之士,都拍着胸膛叫道:“愿驱长车,横扫域外三万里!”
只是苦了柳镜晓,因为他列名的电报太多,时而主张宣战,时而反对中立,以致有人大骂他昨是今非,骂他的信件源源不断,不过柳镜晓现下脸皮厚着,那是用三十二磅的大炮都轰不破,何况几张薄纸。
不过督军团一下子声威大壮,以段总理之尊,还要向督军团疏通,何况常人乎!尤其是张克的气焰更是高到了极点,没过几天督军团再度在徐州集会,正式推举张克为盟主:“凡遇要事可由张上将军代列名,再行通告各省……凡有误国误民之人,本团体当联合声讨……本团体不得已用兵时公推盟主为总指挥……各方如破坏统一或对政府无理要求者,本团体即以公敌视之……”
督军团,这个共和史上称之为“群魔乱舞”的团体,又一次开始影响了历史的走向。而张克的气焰越来越高,开始得意忘形了,莫说段总理不在他眼下,冯总统不在他眼下,西南自然也不在他眼下。他个人的意见一定是团体的意见,莫说事前不征求其它督军的意见,就是事后有一个督军的赞成电文迟来一步,他就大声骂那个督军不够仗义,侵犯他盟主的尊严。
某一天,他借几个督军的名义发表了一项要求定孔教为国教的主张(其时以四书五经误人子弟者甚多,教育部三令五申要求废除读经,可是张克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各省督军急急发电称“张帅所言,实获我心……唯我帅之马首是瞻”,可颂扬之声中,他发现少了台湾第二舰队萧迪喜的一件,不由拍案而起:“萧迪吉什么东西?”
早有人告之萧迪吉,萧司令赶紧来电谢罪,说只因秘书无能,耽误了发电报的时间,实在实在实在抱歉至此。后来有段时间,选举空缺副总统的呼声极高,而候选人之中,张克最为佩服徐菊人这位老前辈,就让各省为徐菊人捧场,结果萧司令赶紧回电:“我看与其拥戴菊人,不如拥戴我帅的好!”不过发出电文之后,萧迪吉冷笑一声:“看你横行到几进?”
各省督军似乎沦为他的掌中之物,常有献媚电文称:“我们以后再也不用开什么会,经过什么表决签名的手续了,敢烦张帅毅力主持,咱们无不一致服从……”
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各省督军都是眼睛长到脑袋上的人物,哪会真心拥戴一个大老粗,只是借机生事而已,督军团所谓“群魔乱舞”之语,再再恰当不过了。
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咱们再回来说参战案的问题。柳镜晓在参战案中,可以说是鄂系的一个要角,车前马后不遗余力,段总理看着他辛苦,很想马上超升他的军衔,只是限于程序问题,没个把月时间无法搞定,最后给柳镜晓颁发了一枚三等大绶宝光嘉禾章,然后由冯总统颁给柳镜晓。
柳镜晓嘴里大声称赞段总理的恩德,可一回家见了燕傲霜,立即把这枚大绶宝光嘉禾章拿给燕傲霖,说道:“这东西由老师处置吧……”
他还真看不起这三等大绶宝光嘉禾章,以他的战功,败湘军于汀泗桥,破川贼于南津关,虽然说不能拿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可是拿个二等大绶宝光嘉禾章总还成吧,没想到居然拿了个带有侮辱性的三等大绶宝光嘉禾章。
燕傲霜当即把这枚三等大绶宝光嘉禾章作为优秀学生的奖品之一,学生们个个是欢呼雀跃,也很感谢柳学长。
不过柳镜晓再怎么不满意,还得站在段总理的旗帜促进绝交宣战案的通过,段铁民是几次把宣战案交由了冯黎,而冯黎观看又是原文退回,而总统不盖印,这对卡佩绝交宣战案就无法发生法律效力。
实际冯并不是反对绝交宣战案,而是段的主张,由于府院之间的冷战,他现在就是一种变态心理,但凡是段反对的,他一定支持,而段支持的,他一定反对,所谓意气用事,不外如是。而中国人偏偏喜欢就是这种无理由之反对,外面申报上亦有某评论家之文章,他说:“老实说我是赞成宣战,但是段内阁主持宣战,则我必定反对到底……”
这一天,段带多人入府见冯,其中就有段的新干将柳镜晓,段一见面就说道:“请总统公开不赞成宣战之理由……”
冯说得吞吞吐吐:“我是无所谓的,我的意思不是违反舆论。”
偏偏有属于进步社的梁任公在场,这位自许为舆论权威的梁任公当即站起来说:“舆论?我亦为舆论之一分子,不见得舆论都是反对宣战……”
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左顾左顾,想找出一个帮手来,最后找到了参谋总长段士真,便说道:“士真和我的主张相同!”
段士真的黄老之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素来不肯说一句硬话,素来不肯得罪一个人,素来不肯负责,可是被冯的这句话逼到毫无退路的境界,也只能勉强说上两句比较明朗的话:“卡佩陆军最强……万一他们杀到北京城来,这怎么办?”
结果这一天又是无果而终,柳镜晓把所见所闻都一一讲与燕傲霜听,燕傲霜倒是见怪不怪了,她和郭俊卿笑过了之后,才说道:“段士真这老滑头,千万不要信他的话……”
这段时间柳镜晓白天是段铁民的干将,晚上回来又腻着燕傲霜,郭俊卿看不下去,劝他保重身体为好,柳镜晓却对郭俊卿说:“等结婚后,我也这样陪你就是……”这话直羞得美人嗔怒,轻轻地捶打着柳镜晓,娇颜如花,让柳镜晓不知身在何境。
第二天,段总理带着柳镜晓一帮人又到了总统府,手中拿着请国会通过对卡佩宣战案的咨文,请总统盖印,可是冯大总统仍是那个老调调:“这个问题太大了,请大家再从长计议吧……”
段板着脸不说话,徐又铮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靠窗处,猛地一挥拳,只听一声巨响,把玻璃窗给敲碎了。
冯见此情形,不说一句话,脸上亦无表情,马上盖了印,当日宣战案就送到了国会。
柳镜晓也知道自己应当回宜昌,他请燕傲霜与他同行,燕傲霜却依然是她那套淡然处之的处事态度:“去吧!我想你!”
柳镜晓也知道燕傲霜就是这性子,平时看什么事情都淡然,只是最最爱护他们这些学生,她是放不下这些学弟学妹,只能借机靠在燕傲霜怀里大哭起来。
燕傲霜仍是很平淡地说:“莫哭……莫哭……有你和俊卿两个学生,我是欢喜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