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山谷间,峭壁如霜,拓拔野皱着眉头,站在溪水中苦苦思忖了半晌,脑中却始终如这月色般空茫一片。
黄衣少女等得不耐烦,眉毛一挑,笑道:“既然没有名字,那我便叫你无名氏好了。喂,无名氏,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洛姬雅的奴隶了。
“洛姬雅?”拓拔野心中又是一震,这名字熟悉已极,偏偏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但对她颇感亲切,隐隐中觉得她似由非敌,当下也不加反抗,沉吟道:“洛姑娘,我们在哪里见过吗?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黄衣少女喝道:“臭小子,什么姑娘不姑娘的,还不快叫我主人!”话语虽凶,嘴角却漾着浅浅笑意,对这俊秀男子她也有似曾相识之感,见他目光澄澈地凝视着自己,心中砰砰作响,忍不住道:“这里是融天山无忧谷,你喝了忘川的水,自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她自然便是和拓拔野离散了半载的流沙仙子。当日北海汪洋之上,鲲鱼解印,波涛汹涌,将她卷溺其中,醒来时便已来到了这数万里之外的南海融天山,无意中饮了忘川之水,将所有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二人重逢,竟如隔世。
雪杉上的几只白猴吱吱怪叫,突然朝上方飞逃急窜,只听“啪啪”几声激响,两条赤鲮蛇破空呼啸,朝拓拔野脖子上卷来,一个清脆的生意娇叱道:“小妖精,这明明是我逃走的奴隶,原来被你抢了窝藏在这里!”
拓拔野下意识地抓住那蛇鞭,朝外一夺,那女子“啊”的一声,顿时时从山石上冲落水中,旋即湿淋淋地翻身跃起,又惊又怒,喝道:“你……你竟然帮这小妖精与我动手,反了么?”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杏眼薄唇,颇为清秀,红衣鼓舞,似是个火族女子。
流沙仙子咯咯笑道:“没有飞天翅,也想摘星辰?你连他也制服不得,却还大言不惭地说他是你的奴隶,羞也不羞……”
忽听破风之声大作,又有十余条长鞭、锁链朝着拓拔野脖梗儿勾来,被他护体真气一震,登时纷纷飞卷弹开。
峡谷两旁的雪杉林中,不知何时已冲出十二个服色各异的女子,高低错落站在山崖、石壁上,惊怒嗔恼,七嘴八舌,大都是斥责他身为男奴,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反抗女主云云。
红衣女子凝视着拓拔野,“咦”了一声,似是认出他并非自己逃逸的男奴,但势成骑虎,与这小妖女有素有仇隙,哪能善罢甘休?俏脸一沉,冷笑道:“小妖精,你道将他稍加乔装,我便认不出来了么?今日若是不将他交出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呼!”话音未落,赤鳞蛇飞卷横扫,突然化作一条火蛇,朝着流沙仙子当头喷火扑到。几在同时,四周那些女子也纷纷疾冲而下,气浪鼓舞,神兵纵横,转而朝她猛攻而至。
那歧兽猛地振翅怪吼,便欲朝众女冲去。
还不等它立起身来,拓拔野右掌一扫,狂风鼓舞,那火蛇顿时尖鸣着冲天抛飞,接着
“砰砰”连声,那些锁链、长鞭应声震裂,众女子被气浪所推,腾云驾雾似的直跌出十余丈外,惊叫声不绝于耳。流沙仙子又惊又喜,笑靥如花,想不到这少年神力一至于斯,眼见他独不挣脱自己的锁链,心下大是得意,嫣然道:“无名氏,随我回家去。”
也不理会众女,将他轻轻一拉,拽上那歧兽背,慢腾腾地沿着山溪朝上走去,倒象在示威炫耀一般。
众女惊怒交加,娇声喝斥,却再不敢贸然上前。红衣女子气得俏脸煞白,顿足叱道:“小妖精,这贱奴害死国主,是无忧谷第一罪囚,你敢窝藏包庇,就不怕与全谷人为敌么?”
“哎呀,我好怕呀!”流沙仙子拍拍胸口,忽然又扮了个鬼脸,咯咯笑道,“可惜呀可惜,幻冰仙子,害死女儿国主的是你的贱奴,他逃之夭夭,你就想随便抓个替死鬼顶嘴么?要是让那红发老妖精知道了,你猜猜谁会是举国之敌?”
红衣女子脸色陡变,拓拔野见她神色愤怒、恐惧,心道:“不知那‘红发妖精’说的是谁?竟让她如此害怕?”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妖娆绝世的红发女子,胸口如被重锤猛击,身子一晃,痛入心脾。
那歧兽振翅怪鸣,笨拙地飞了起来,拖着两人朝山顶掠去,越飞越快,风声呼呼,很快便将众女的身影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叫骂声渐渐模糊,细不可闻。
月悬当空,壁立千仞,夜空被两侧山壑所夹,就像一条湛蓝的长河。山顶白雪皑皑,融化的雪水汇集为溪,冲泻为瀑,轰隆不绝。越往高飞,狂风越冷,将近山顶时,碧虚澄澈,双袖盈风,两人衣裳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随风鼓舞,晃动如银。
拓拔野也不知她要将自己带到何处,此刻脑中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独对她颇感亲切信赖,当下也不多问,只是默默追想着脑海中稍纵即逝的零星画面,烦乱迷惘。
山顶白茫茫一片,唯有向阳处挺立了几株巨松,苍翠如盖。左侧巨石累累,形状各异,仿佛蹲伏了无数雪白的巨兽,十余只雪鹫正立在石上,晃首睥睨,瞧见两人飞来,顿时尖叫着冲天飞起。
那歧兽冲落雪地,双翼一张,全身抖动,将身上的冰雪簌簌震落。流沙仙子道:“到啦!”一跃而下,封印了那歧,拽着他朝一个黑黝黝的洞穴走去。
那山洞倚壁朝南,洞口又有两块巨石遮挡,颇为隐蔽,风势也减小许多。拓拔野走到那崖边洞口时,瞧见悬崖下的景观,呼吸一窒,目眩神迷。
月光茫茫,南边是滚滚起伏的云海,雪山峰岭参差,巍峨雄伟,仿佛破海而出的群岛,壮丽难言。群山脚下,是一片五颜六色的绚丽大地,仿佛被天上泼下的霓霞所染,花树草木密密地铺展起伏,朝北绵延到极远处的海边,被狂风鼓舞,层层叠叠汹涌如浪。
山上积雪融化为溪,奔泻而下,汇集成数十条大河,迤逦缭绕,穿过原野,滚滚流入沧海。两岸的霞林彩花倒映其中,色彩斑斓瑰丽,仿佛无数彩虹纵横交错。
最为奇妙的,是这千里原野地势各异,变化出诸种地貌,起伏的丘陵、广袤的盆地、茫茫的沼泽。茂密的山林、银白的沙漠……一应俱全,或瑰奇峭拔,或苍凉雄壮,或风雅秀丽,让人目不暇接,为之神夺。
拓拔野衣袂翻飞,痴痴地俯眺着悬崖下的锦绣大地,胸口若堵,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瑰丽奇景,当真有如仙境。
流沙仙子道:“这就是无忧谷啦,又叫‘诸夭之野’。南边那些山叫‘穷山’,翻过‘穷山’,就是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
拓拔野默默念诵着“诸夭之野”,悲喜交叠,忽想:“如果能在这里终穷此生,和心爱之人牧马草野,泛舟海上,便是神仙我也不做。”眼前又蓦地闪过那张妖媚温柔的笑靥,心中莫名地剧痛如绞,眼眶陡然一热。
当下深吸了一口气,收敛心神,转身道:“洛姑娘,无忧谷内草木丰茂,景物如画,你为何偏偏要居住在寒冷荒凉的高山之巅?”
流沙仙子“哼”了一声,道:“我喜欢,你管得着么?”见他凝视着自己,神情诚挚,心中一软,转过头去。远远地,从那山野中传来阵阵歌声,像山崖前的云雾般似有若无,缭绕不散。歌声欢悦悠扬,她的眼眶却蓦地一红,咬牙道:“太美丽的东西,我偏不喜欢。”
拓拔野一怔,月光淡淡地照在她的小脸上,杳渺如烟,神色竟是说不出的寂寥苍凉,心中凄惘,正想说话,她却又突然板起俏脸,凶巴巴地喝道:“臭小子,你是我的奴隶,就当老老实实地听我差遣,哪来这么多废话?快给我进去!”不容分说,拽紧锁链,拉着他朝山洞里走去。
洞内漆黑阴冷,她点燃石壁上的几盏晶石灯,四周渐转明亮。拓拔野环身四顾,陡吃一惊,洞角赫然站了一人!下意识地拽着她朝后急退,但脚步方动,立时恍然,那“人”气息、心跳全无,竟是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石人。
流沙仙子咯咯大笑,拍手道:“就知道你要上当!”
山洞不大,四壁徒立,颇为寒冷简陋,唯有这石人周围堆了些山果、禽蛋,身上还披了件白牦牛皮衣,是以瞧来颇似真人。拓拔野哑然失笑,凝视那石人,脸容清俊,气宇轩昂,心中一动,好似也在哪里见过一般,没来由地生出敬慕之意,肃然道:“他是谁?”
流沙仙子笑道:“你问我,我又问谁?”
语音方落,洞外忽然传来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你既然不知道他是谁,又为何冒死从我眼皮底下将他盗去?”声音疾速逼近,说第一个字尚有六七里之遥,到了最后一个字时,相距已不过百丈。
流沙仙子脸色骤变,一手抱起石人,一手拽着拓拔野,低声道:“快走!”方欲冲出山洞,洞口人影一闪,一道绚光气浪突然如霓霞迸泻,朝着他们怒暴鼓舞。
“五行真气!”拓拔野心中大凛,受其所激,气如潮汐鼓涌,互克相生,下意识地挥出一记极光电火刀,飙然怒劈在那气浪中央。
“轰!”
绚光如狂蛇乱舞,气波乱舞,气波荡处,洞口山岩顿时迸炸四飞,拓拔野胸口如撞,朝后踉跄跌退,流沙仙子更是“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人亦朝外飘然退却,颤声喝道:“是你!你果然没死!”显是惊怒已极。
气浪鼓散,冰石飞扬,那人在十丈外的雪地里翩然立定,红发雪肤,碧衣飘舞,耳垂上悬着两朵精巧的碧玉海棠,竟是个妩媚动人的女子,瞧见拓拔野,“咦”了一声,惊讶已极,旋即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蹙眉冷冷道:“敢问阁下是谁?为何竟会五行真气?”
流沙仙子擦去嘴角鲜血,咯咯笑道:“老妖精,凭什么就许你会?他是我的奴隶无名氏,只要一个指头,就能将你蚂蚁似的捏死,识相的话,就快快滚下山去。”
拓拔野暗想:“原来她就是那‘红发老妖精’了,真气强猛如斯,难怪先前那些女子那般畏惧。”见她与脑海中盘旋的红发女子殊不相似,微微有些失望。
思忖间,山下娇叱声此起彼伏,人影冲掠,那红衣美人幻冰仙子又领着百余名服色各异的女子追到,纷纷在山洞四周立定,指着他大声道:“神女,害死国主的贱奴就是这小子了!”
红发美人摇了摇头,道:“体貌随有些相似,但绝不是他。”杏目灼灼地凝视着拓拔野,道:“阁下与神农有何关系?”脸上虽神色不动,但说到“神农”二字时,声音却突然变得森寒起来。
拓拔野喃喃道:“神农?”这秘密脑瓜子亦熟悉已极,但却偏生记不起来,见她目光扫向那石人,心中一凛:“是了,他就是神农!”脱口道:“你将他雕为石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红发美人脸上募地一阵晕红,愠怒已极。众女七嘴八舌地呵斥道:“大胆贱奴!这石人乃神女之奴,是我无忧谷最为低贱之物,人人得而唾之……”说着果真大步上前,齐齐朝那石人唾啐。
流沙仙子大怒,卷袖反震,咯咯笑道:“山顶风大,也不怕说话闪了舌头!”
袖风鼓处,碧粉蒙蒙,众女呼吸一窒,只觉舌尖一阵麻痹刺痛,唇舌瞬间肿了起来,惊呼痛吟,慌不迭地朝后退去,几个靠得最近的,喉腹更是火烧火燎,疼得泪水交涌,连哼也不及哼上一声,便瞬时昏迷倒地,簌簌颤抖不已。
红发美人淡淡道:“无忧仙谷,岂容妖女放肆。”碧影一闪,疾冲入洞,左手绚光暴吐,化作滚滚气刀,朝着拓拔野雷霆猛攻;右手则朝着流沙仙子当头抓去。
她身形方动,拓拔野已知不妙,抢身挡在洛姬雅身前,极光电火刀破臂冲出,“轰轰”连震,霞光叠爆,洞壁登时迸裂,被那气浪推涌,陡然冲天四炸!
乱石怒舞,气浪狂冲,众女气血翻涌,身下一空,腾云驾雾似的抛飞翻舞,纷纷朝崖下跌去,惊呼连声。遥遥望去,整个山顶如火山喷薄,雪浪、碎石霎时间掀卷起十余丈高,那几株巨松亦鼓舞摇曳,险些连根拔起。
雪鹫惊啼盘旋,遥遥不敢下。山洞已被夷为平地,拓拔野和那红发美人如穿花蝴蝶,团团激战,绚光气浪漩涡似的离心飞舞,将积雪、巨石层层掀卷,环绕着二人起伏翻腾。
红发美人越斗越是心疑,这少年不过是双十年纪,体内真气深不可测,又深谙五行生克变化之道,所使招式更是庞博广杂,无所不能,若非神农亲传,又怎会有如此神通?杀机更甚,一边聚气猛攻,一边淡淡道:“神农何时收了个弟子?他既已死,阁下到此所欲何为?”
拓拔野苦笑道:“前辈,我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不知神农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既已死了,还要将他雕为石像,人人唾啐?”
他腹内虽有记事珠,但在忘川中沉浸了几日几夜,一时半刻却又哪能想得起从前之事?就连生平所学也几乎忘却大半,被她这般疾攻,险象环生,只能依仗着乍现纷叠的灵光,勉力闪避支撑。
流沙仙子一边抱着石像随其躲闪,一边咯咯笑道:“这还用猜么?多半是她当年死乞白赖地缠着人家,被人推拒之后,由爱生恨,才变得这般癫狂……”
红发美人杏目中杀机大作,突然朝左一晃,手中多了一柄断剑,碧光电舞,闪电似的直刺洛姬雅眉心。
那断剑青灰无华,锈迹斑斑,被月光一照,闪光起炫目碧光,瞧来眼熟已极,拓拔野陡吃一惊,脱口道:“无锋剑!”隐隐之中觉得此剑与自己极有渊源,仿佛曾由自己转送给了一个至亲之人,若真如此,此剑又怎会到她手中?
不及多想,真气鼓舞,极光电火刀如红霞横空,接连猛撞在其断剑碧芒上。
红发美人微微一晃,旋身飞舞,右手气浪汹涌,将其气刀不断地扫荡开来,左手则紧握断剑,气光纵横,连绵不绝地朝洛姬雅刺去,必欲置其于死地。
她五行真气极为强沛阴厉,这剑法又颇为诡异,见所未见,每一剑刺出,寒风呼啸,白气森森,剑锋上竟迅速凝结起一重冰霜,拓拔野周身泛起鸡皮疙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心下大凛。
当日北海一战,流沙仙子经脉重损,失血过多,元气大伤,虽在这融天山修养了半年,但记忆俱失,许多修行要诀也记不真切,只是凭着感觉自行调气复脉,因此修为只恢复了不到四成,此刻被这阴寒剑风所近,牙关咯咯乱撞,冻得四肢几欲僵痹,连蛊毒也无暇发出,若不是拓拔野几次及时护救,早已玉殒香消。
众女从崖下纷纷跃上,瞧见这番激斗,无不凛然变色,远远退避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