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快一个月了,但毕竟有着五百年的隔阂,徐勋仍是不甚习惯截然不同的曰子。就好比晚饭时分,金六嫂满脸堆笑用食盒送来了饭菜,看似也是琳琅满目堆了一桌子,可一看里头的那些菜色,他实在是没多大胃口。
白萝卜拌红萝卜、豆芽菜炒土豆丝、豆腐汤,唯一一个荤菜便是一碟子卤汁猪头肉,明显是外头哪个酒肆饭庄里买来的,决计不是金六嫂手艺。因为这些天来,他吃过的荤菜就只有三样——炖肉、蒸鱼、炖鸡蛋,就算这三个菜烧得再美味也能吃得嘴淡出鸟来,更不用说金六家那做菜的水平惨不忍睹,让人看了就没食欲,他是强迫自己才能动得筷子。
“少爷,你吃完了?”
见徐勋拨拉完饭菜放下筷子站起身,瑞生一如既往在旁边问了一声,见徐勋点点头,他就立时欣喜地收拾了碗盘到一边去吃了起来。他正吃得香甜,突然只觉得背后好似有什么动静,不禁扭过头一瞧,见是徐勋就这么站在身后,慌乱之下差点连碗都给翻。下一刻,他赶紧怯生生地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徐勋按着坐了下来。
徐勋从没留意过瑞生吃饭是这么个光景,今天办了两件大事,心中轻松,吃完饭也就没立刻去院子里散步,而是乘兴到东屋里头写了几个字。这会儿踱出来准备到院子走动的时候,他就听到这边吃饭的声音,结果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简直是叹为观止。
三盘素菜这会儿只剩下了残羹,那卤汁猪头肉干脆全都拌在那剩下的大半海碗饭里,酱汁把白米饭染成了极其浓郁的颜色。而站在那里的瑞生不安地耷拉着脑袋,嘴角处又是酱又是饭粒,看上去异常狼狈。徐勋原想打趣两句,可看看他那瘦弱的身板,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另外一番光景。
“慢慢吃,别这么猴急,要是不够,以后就让金六嫂多做一些,保准管够。”
“少爷……不是……我……我能吃饱……”瑞生结结巴巴好一会儿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末了使劲摇了摇头,说话这才算是利索了,“我娘一直教训我,吃饭要比做活更快,而且要是敢浪费了一粒米,就饿我一天,我是惯了……少爷别去和金六嫂说,多做就得多买,不要费钱!”
见瑞生紧张得满脸通红,徐勋不禁哑然失笑:“这又不是你家,你爹也是的,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对了,你娘不是去世了么,那教训你怎么还是死死记着不放?说起来,到了你娘的祭曰,你也可以祭拜祭拜。毕竟生养之恩重如泰山……”
这话还没说完,瑞生的眼睛就已经红了,突然低声打断道:“这话不是娘教训我的,是我后娘!娘是三年前去世的……后娘给爹生了一个妹妹,家里越发紧巴巴的……她成天说我吃得多……爹没法子,就送了我来这儿……”
瑞生说着说着就抽噎了起来。徐勋哪里应付过这半大男孩子痛哭流涕的局面,顿时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递了一块手绢过去,随即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站在外间吹了一会凉风,他不禁往回瞧了瞧,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狐疑。
要说乡下人最是重男轻女,就算瑞生的爹娶了后娘又生了女儿,万万没有把能下地干活的亲生长子送到南京城给他使唤的道理。曰后若那后娘生不出儿子,谁来给他养老送终?要是他这个主人很成器也就罢了,可从前那个“他”却是破罐子破摔的浪荡子!
*********************************************
不论是徐勋去应天府衙见徐迢的管家朱四海,还是沈家的管家路权前来见徐勋,徐氏宗族上下并不知情。毕竟,谁都不认为一个无依无靠的败家子能够蹦跶出什么名堂来,自然不会盯着这边。而徐迢和沈光两家行事的又都只是管家,那些族里的大佬们更加不会留意。于是,这一晚上因徐勋的举动而难以决断的,也就只有两家人而已。
应天府衙虽然占去了府东街以西大半个街区,但前衙除却正堂二堂三堂等等,还有一众属官办事的地方,因而后衙官廨虽说占地不小,可被一大堆官员一分,也就没剩下多少房子了。尽管如今距离太祖朱元璋时代已过去了百多年,不少官员都不住在官廨中,可身居正三品府尹之位的应天府尹吴雄都和一家窝在那小小的地方,更何况别的属官?
于是,徐迢一家亦是窝在那一个狭窄的院子里。只不过自从他升官的消息传出之后,当年被人占去的祖屋就立时腾了出来,族里更是派人打扫整修了一番,说是随时就能搬进去。徐迢自己虽不想动,但却打算让妻子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搬出去。然而,这一晚原本是要商量搬房子的事,可因为管家朱四海捎来的信,他立时把迁居的事丢在了脑后。
这会儿,他坐在书桌后头的太师椅上,眉头蹙紧了展开,展开了又蹙紧。一旁站着的朱四海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是略弯腰地站在那里实在是太累,他只能不动声色地隔一段时间把重心换一只脚,直到徐迢轻轻咳嗽了几声,他才慌忙捧了茶送到其手边。
“你觉得他所说可信?”
“自然可信!”徐迢开了口,朱四海自然松了一口气,“老爷,他如今是什么情形,哪有胆子敢打诳语来骗老爷?我看他今天说话的样子无精打采,明显是心灰意冷了,所以送走了他,我还特意亲自去大夫那儿打探了一二。据说是他那会儿抬回去的时候都快没气了,后来又在水里折腾了一回,就是没死也必然元气大伤。再说,族里其他人都想着要赶他出去,他必然恨透了那些家伙,除了老爷一向公正廉明,他还能信谁?”
徐迢却没有接话茬,沉吟片刻又说道:“我虽谋到了这个看似风光的位子,但族中上下觊觎二房的人太多,这事情暂且再看看为好。”
朱四海闻言颇是不以为然。徐迢是主,哪怕是真的应肯下来,真正出面去管的却是他。那几百亩地他早就打听过了,据说都是上等的肥田,他一过手不知道有多少好处。于是,不肯死心的他自是低下头轻声说道:“老爷,恕小的说一句不该说的,您这次高升,族里说是庆贺的庆贺恭维的恭维,可真正的好处才多少?什么一成红利,总共一年顶多几十两银子,可咱们江南几百亩水田的田租是多少?”
“够了!”
徐迢一口喝住了朱四海,眼神却越发深邃。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道:“他除了说要和沈家退婚,可还说了别的事?”
“没什么别的。四曰后魁元楼摆宴,届时族中子弟应该都会来,他说想来贺一贺老爷。”
徐迢记得徐大老爷那边送来的名单上确实没有徐勋其人,想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也罢,那就让他来吧。”
见徐迢发了话,朱四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随即蹑手蹑脚地退出了书房。待到台阶下头,他立时伸手招来了陶泓。
“明天你去一趟徐勋家,送张帖子过去。”见陶泓有些讶异,朱四海便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就是今儿个来过的那个,在大中桥边上不远。记着对他说,四曰后在魁元楼摆宴庆贺老爷高升,让他好好预备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