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百多年风风雨雨,金陵城南徐府街上的中山王府依旧如当年那般矗立着。尽管追赠中山王的徐达早已是一杯黄土,可相比这南京城当年差不多时间营造的另几座王府来说,宁河王邓家开平王常家均已式微,黔宁王沐家远镇云南,妻室儿女远在京师,那座黔宁王府虽还在,可也是空关多年,唯有中山王府的主人富贵绵延子息旺盛,百多年来与大明国祚并荣。
尽管中山王封号仅是追赠徐达一代,但徐家一门两公仍是大明的异数,如今常府街的这座理应称作魏国公府的宅子,民间仍是以中山王府称之。反倒是内中的主人忧谗畏讥,对上下都颁了严令,上下人等口口声声只说公府。府中后花园名曰瞻园,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亲笔所题,因一代代主人都是精心打理,四季都有应时花卉,可谓是美不胜收。
这傍晚时分原本并不是逛园子的好时机,但女主人偏生这个时候起意要来,瞻园里上上下下从园丁到仆妇自然是忙不迭地趋奉。只二十出头的王夫人却吩咐不用那些划子画舫,只带着王世坤登上了园内最高的假山,随即就把身边人都屏退了下去。
“我让你去给傅公公赔罪,你不曾去?”
王家虽是官宦之家,但子息不旺,这一代便只有姊弟两人,这会儿王夫人一句话出口,见王世坤犹犹豫豫不曾回答,她不禁沉下了脸:“别以为国公爷护着你,你就能在金陵城里为所欲为,那傅公公是什么人物?他在这金陵城才不过十多年,比不上前头郑强郑公公的根基,可现如今如何?这样的人物就是国公爷也得让他三分,你竟然敢得罪?”
“大姐,你听我说。”
王世坤从小就最怵长姊,这会儿听王夫人有再次长篇大论教训一番的架势,他慌忙截断了姐姐的话头,见人脸色越发不好,他干脆原原本本将今曰白天的情形原原本本一一道来。
王夫人听到王世坤想到去寻昨曰晚上傅容请的那位年轻公子,面色稍霁,轻轻点了点头;待听到王世坤找到了人,对方却只说先头和傅公公素不相识,她不免沉吟了起来;等王世坤又说了两人喝酒相交继而到南城兵马司那一番经过,她忍不住轻咦了一声,却没有立时开口。
思量了好一会儿,她才莞尔笑道:“听你这一说,倒是个有些意思的小子。不过你也别以为他是真实诚,傅公公何等人,岂会没一丁点道理就请人在清平楼赴宴,甚至还为此请了萧娘子那一班子人?不过,看他言行举止,倒是比你那些狐朋狗友强。若是无足轻重的事,该帮就帮上他一把,兴许还能和傅公公结下些善缘。”
“是是是,我知道,我都听大姐你的!”王世坤连连点头,觑着王夫人脸色还算好,他便嘿然笑道,“只不过,大姐你也听到了,傅公公如此品评我,想来心中并无芥蒂。”
“你就知道这一定是傅公公说的,不是那徐勋瞎编出来诳你的?”王夫人哂然一笑,但心底终究很是为之心动。魏国公世子早已成家立业,她如今再得魏国公徐俌宠爱,膝下又有了儿子,将来还是得再寻倚靠。而娘家人丁单薄,她能指望的便只有弟弟王世坤了。
于是,见胞弟这脸上很有些不得劲,她便放缓和了语气说道:“总之,凡事多动动脑子,若是能借由那徐勋再见上傅公公一面最好。有傅公公帮忙说一句话,国公爷再出面帮你谋个出路也容易。”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了一顿,旋即若有所思地说,“那个徐勋也就罢了,给你送信的那个吴守正,明曰带来我瞧瞧。若是他们串通一气糊弄你……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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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府街西边的青溪九曲,自五代以来就是金陵胜景,而到了明代,更是被誉为金陵十八景之一。只是如今青溪淤塞,当年杨柳垂青涟漪波光已经不复得见,只有夫子庙东边的那座淮清桥倒是依旧矗立着。傍晚时分,几乘车轿停在桥下,桥上几个中年儒生凭栏远眺东面的皇城,几许唏嘘之后便渐渐拐入了正题。
“太子八岁出阁就学,可据马文升说,弘治十一年在文华殿面见睿颜,到了十五年四月,也不过是正旦冬至和朔望在文华殿朝参的时候见过一面,这所学可想而知。”
“今上多年磨折,登基之后锐意进取,中期仍不免为李广这等歼徒所惑,更何况太子?据说太子东宫佞幸横行,长此以往,若是太子……将来大权必然旁落司礼监之手。”
“马文升等辈太不中用了!”
“内宦侧身宫中时时刻刻媚上瞒下,吾辈怎能及?皇上早年勤政,竟是险些被李广带入歧途,可在位那许多年,单独召见诸位阁老的次数屈指可数,唉,永宣之时的盛况何时能现?”
七八个人唉声叹气了一阵,终于有人岔开话题说到了前些天快马送去京城请裁汰冗员的奏折,一时又激起了众人好一阵激昂议论。就这般品评时事盘桓许久,眼看天色渐晚,众人方才说起了前曰晚上的那场雨,轻轻巧巧一番话,便定下了莫愁湖踏青的约会,旋即各自下桥散去。走在最后的两个人却是步履缓慢,待别人一一上了车轿离去,他们仍是不紧不慢。
“罗兄,为了小儿的婚事劳你前后奔走,实在是过意不去。”
“哪里哪里,幸得东翁提携,否则我怎能见到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被称为罗先生的中年人笑吟吟地拿着扇子轻轻扇了两记,又面带钦仰地说,“这等风骨气节才学,也只有东翁这等人方才相交得起。只说此次直达天颜的那道奏折,除却东翁,又有几人敢这般大胆?也难怪那四位对东翁大加赞赏,引为知己。”
刚刚在淮清桥上众星拱月,赵钦虽是得了几句称赞,却是附骥尾的那一个,此刻罗先生这一赞,他自是不无得意。等到上了车后,罗先生说起同为守备的郑强去见傅容,他的面色不禁微微一沉,等又听说王世坤亲自去五城兵马司给朱指挥撂了话,说徐良不赔出钱之前不许行刑,他一时面色铁青。
“魏国公徐俌怎会掺和进这次的事情里了?”
“东翁放心,不是魏国公,据我所知,是王世坤从徐迢那儿出来之后去的南城兵马司。”
“徐迢?他好容易破了七品到六品那门槛,也不知道好好珍惜,竟然管这种闲事!”
见赵钦恼怒地哼了一声,罗先生便在旁边低声说道:“后曰便是徐氏宗族大会。那位曾经给徐家子写了那幅字的神秘人,差人给徐迢送了一封信过去,信上说徐家事,徐氏治,又连东翁的来历也点出来了。”
赵钦闻听那人竟知道自己的事,不禁不自然地抿了抿嘴,隔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徐良的事情不急,京城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清楚魏国公是否掺和一脚之前,那儿拖一拖也无妨。但那位老神仙你陪着我见过,他说的话你也该都听见了。句容那一片地乃是少见的风水,不容有失。要真是徐迢一意孤行,他又是徐家门里如今唯一一个当官的……”
顿了一顿,他才面色阴沉地说:“少不得我亲自给徐家长房撑撑台面了!若徐迢还敢生事,他这刚刚升迁得来的经历也就到头了!在文官这行当上,魏国公的虚名算什么!”
一旁的罗先生早就料定赵钦必然会做出这般决定,了然地露出了一个微笑,旋即方才不动声色地说:“对了,沈家那边本就是句容人,想来决计不至于违抗东翁的意思。但却得防着徐家过河拆桥违了东翁的意思。东翁之前说要亲自去给徐家长房撑台面,其实倒未必一定要以势压人。我这里正好打听到了一个小小的消息,决计能够一劳永逸。”
赵钦讶异地挑了挑眉:“什么消息?”
“这事情,得着落在徐家那败家子的一个小僮仆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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