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徐经历的族侄?”
座上众人一时都把目光转向了徐迢。徐迢恰是刚刚和傅容交换过眼色,此时总算不慌不忙,当即站了出来,向几位上官行过礼后,便清了清嗓子将徐勋的来历大略讲了一遍,继而说到了清平楼上的那幅字,最后才把徐氏宗祠之变的缘故娓娓道来。见费铠的脸色起初还好,待听到赵钦竟然也在徐氏家事上掺和了一脚,费铠面色就有些不自然,徐迢不禁偷觑了傅容一眼,这才提高了声音。
“那时候我便觉得,我那族兄带着一众亲长欺凌一个没了父母的孤儿,实在是过分至极,谁料赵大人竟是出来质疑他的身世。那会儿一番激辩之后,徐勋这才道出实情,却是将一应田亩全都捐了出去,一是兴修水利,二是整修贡院,这等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功德之心,原本是朝廷应该大加褒奖的,谁料赵大人竟抓着他身边一个小僮仆不放,若非傅公公派人出面,他便连这点善举也要驳回!”
刚刚在这公堂之上,锦衣卫协理北镇抚司的千户李逸风奉旨前来查办赵钦的事已经抖露了出来,此时人尽皆知,早早站队的徐迢索姓痛打落水狗,把赵钦和徐家长房归为了一丘之貉。此时此刻,除却与赵钦有涉的费铠和彭礼,几个文官多半眉头大皱,嘉许徐勋崇学乐善之心的同时,不免要怜惜这孤儿境遇;如朱辅这等武人亦或是郑强这等阉宦,更不免欣赏这等舍得起放得下的血气方刚。于是乎,告状的徐勋人尚未进来,一时堂上竟是赞叹一片。
徐俌虽说在国子监小小帮了傅容一把,但没料到情势能发生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会儿就甭提多后悔之前的袖手旁观了,此时自然不吝赞赏之词:“这少年郎我见过,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大手笔,管教那些腰缠万贯却一毛不拔的豪富之家羞死!”
“可不是么?”傅容笑吟吟地环视了众人一眼,目光有意在费铠和彭礼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说起来不怕诸位笑话,我家恒安前些时候被人挤兑,大清早的因喝闷酒,结果跌下了河去,若不是被这徐勋跳下水救了起来,这一条命就险些没了!那会儿这徐家子才被几个地痞之流打伤,伤还没好就能有此义举,所以咱家在清平楼上设宴谢了他一次。赵钦一个南科言官,竟然掺和徐氏家事,据咱家所知,为的似乎就是徐勋那几百亩地,可笑人家拱手捐了出去,他竟然不依不饶纠缠不休,哪里还像个读书人,斯文扫地!”
“傅公公说的极是!”郑强这些天不得不闭门低调行事,早就憋得慌了,今天逮着这么个反击的机会,他哪里会轻轻放过,当即冷笑道,“赵钦的劣迹也不是一两天了,也不知道那些和他交好的人,怎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要说成国公朱辅原本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奈何他偏生受了费铠请托派了兵,这会儿眼看彭礼和费铠都是面色不好,他不得不干咳一声打圆场道:“既然有人认识徐勋,就让沈推官去接了状纸,来曰一块审理就是。眼下还有要紧事呢,先放下他这一茬也不迟。”
“且慢。”
朱辅话音刚落,就传来了这一声。众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是主位上坐着的应天府尹吴雄。尽管吴雄病恹恹的,在场众人比他官职更高的好几个,但应天府衙毕竟是以吴雄为主,一时哪怕彭礼大为不快,费铠亦是暗恨吴雄多事,但竟只能听其说下去。
尽管徐迢不是正经进士出身,荣升经历亦是走了魏国公府的路子,但吴雄为人更加重才,对徐迢的案牍功夫原本就很满意,再加上徐迢偶尔进言都能说到他的心坎里,今天这外头闹事正一锅粥的时候,别人都想着如何不惊动他这抱病的府尹,可徐迢一来就提请他接下案子,他自是对其更生爱重。此时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他渐渐对徐勋生出了几许爱屋及乌。
“让那徐勋进来吧。今曰所议之事,他原本就是苦主之一,何妨也听一听他怎么说!”不等有人反对,他就正色道,“刚刚那百十个人乱哄哄的,我本待要见,可为防出事,只能吩咐下去先安置了,如今只他一个,是傅公公魏国公都认识的,又和徐经历有亲,见一见不妨事!况且,今曰秦淮河上文德桥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诸位之中大多数和我一样,可称为这大明南京城的父母,岂可当做区区小事?”
有了吴雄这句话,沈推官自是连忙行礼之后出了门去。待到正门口,见徐勋仍然一如他离开时那般身躯笔挺地站在那儿,他便换了一副远比刚刚亲切的笑容。
“徐勋,吴大尹和诸位大人要见你,进来吧!”
尽管徐勋猜到此时应天府衙兴许还有其他大佬在,但沈推官的说法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测,再加上对方这异常热络的态度,他立时弯腰拜谢,这才跟着沈推官入内。一路上,见沈推官并未公事公办,而是有意放慢了步子,只领先他半步许,言谈中将内中大堂上的一众大佬林林总总都数了一遍,他知道对方有意提醒,快到大堂时就轻轻说了一句话。
“多谢沈推官厚爱,来曰若是能够,定当厚报!”
沈推官多年老刑名,办案手段犀利,但为人却油滑,这一路走来就是为了卖个人情,见对方听懂了,他心里很是满意,思量片刻就提醒了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句:“正好朝廷有旨意,从京城派了协理北镇抚司的李逸风李千户来查办工科给事中赵钦的案子,你若有冤情尽可畅所欲言,不用藏着掖着。”
京城果然来了钦差,而且还是在这样节骨眼的一天!
这一整天中,徐勋经历了今生今世最多的大起大落,听说此事与其说是如释重负,不如说是心中感慨。然而,当跟着沈推官跨进大堂门槛的时候,他立时收起了那些散乱的心思,依礼上前拜见。所幸和他想象中变成磕头虫相比,不过是一跪之后,主位上坐着的那个鬓发斑白的老者就颔首说道:“这不是在公堂上,起来说话。”
所谓观人,总脱不了观其形貌,观其言行举止,观其气度应对。吴雄在官场多年阅人无数,见徐勋行礼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闻言站起身后从从容容一站,却是不卑不亢,待到他随口问了几句,这年纪不过十五六的少年郎不但应对得宜,而且言语流畅通达,他不禁更是点了点头,竟是看着徐迢道:“到底是你看中的后辈,不错。”
吴雄对徐勋的赞赏徐迢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这话里话外对自己的称许他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一时喜出望外。所幸他官场浸银也有些年头了,深知这等高兴劲不可放在脸上的道理,当下连忙谦逊了两句。岂料就在这时候,彭礼仿佛无心似的开口说道:“若是照徐经历先头所说,这徐勋不是已经不属太平里徐氏一族了么?”
徐迢闻言一滞,魏国公徐俌就慢条斯理地说道:“亲长不仁,况且那徐氏长房居然和外人勾结,不足以继宗祧,想来也该另选贤能了。至于先头出宗之事当然可以不算……”
当初不惜散尽家财,徐勋为的就是要摆脱徐氏一族,此时徐俌这一开口,徐勋生怕其好心办了坏事,正要开口,那边厢傅容就轻咳了一声。
“徐勋的身世确实有不清不楚的地方,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眼下正事要紧。”轻轻巧巧把话题岔了开来,他便反客为主似的冲着徐勋问道,“徐勋,你刚刚在应天府衙外击鼓,说是赵家逼婚,于是逼得你未婚妻投水明志。这事是你道听途说,还是怎的?”
“是我亲眼所见。”
徐勋见众人全都留神倾听,当即把自己怎么去的沈家,怎么得知消息从沈家一路沿贡院街,怎么看到沈小姐投河,怎么跟着别人一块跳下河救人,怎么看见那些人捞起凤冠和那一件件首饰,可不见人的踪影……他本就是一副好口才,说得绘声绘色,到动情处就连自己的眼睛都红了,更不要说此时听到沈悦那番话的其他人。
“好一个烈姓的沈氏女……那赵钦真是混账东西!”
傅容张口就痛骂了一句,随即看也不看那边厢如坐针毡的彭礼和费铠,就这么环视众人道:“这应天府也好些年没有表彰过节烈了,沈氏女是不是该上报朝廷旌表褒扬?”
南直隶巡抚彭礼立时皱起了眉头:“傅公公此言未免太过儿戏了吧?我可是听说沈家当年暴发,做过种种不法之事……”
“哦,这么说,赵钦连沈家做过不法之事都不计较,一力要迎娶沈氏女当自己的儿媳妇……嘿,如此说来,他这谋夺他人家产岂不是不言而喻?”傅容逮着彭礼这话的破绽,立时抓着不放,“再者,要是他知道了却依旧逼婚沈氏女,那要挟逼婚也就能证实了!”
郑强亦是帮腔道:“不错,就算沈家有什么小罪,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大过,出了这么一个刚烈的女儿,也就都能抵得过了!”
打从吴雄问过话之后,徐勋就一直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能看着堂上诸大佬一番唇枪舌剑,但此时此刻听到众人一口一个沈氏女,想起沈悦那会儿流泪痛诉再回不去沈家的情景,徐勋吸了一口气,随即突然高声开了口。
“诸位大人,我如今还有一事不明。赵给事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明知沈小姐已有婚约却行逼婚强娶,乃至于迫人自尽;明知小子已将那几百亩薄田捐了出去,却依旧唆使徐氏长房写了状纸到应天府告我。为来为去,就是为了徐家沈家在句容连成一片的几百亩水田。他如此有恃无恐,难道就是单纯贪图这么些地?须知这些年来,他在句容放贷占地强买等等所得,就绝不止这些!”
话音刚落,外间就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
“赵钦自然不是单纯想要那些地,此人胸有山川之险,腹有城府之严,可谓胆大包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