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不姑息,绝不容忍……这八个字从一个即将登基为天子的少年口中说出来,足以让刘文泰失魂落魄。然而对于内阁的三位阁老来说,即便他们也是不时见朱厚照的,也知道这位小太子的执拗脾气,可和眼前这番掷地有声的表态相比,从前那些胡闹也好任姓也罢,全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此时此刻,三人想到的已经不单单是刘文泰的事,还有今后的朝局走向,人事任免,以及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
治国之道就在于平衡,在于妥协,可朱厚照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刘健把心一横,当即说道:“殿下,臣和李东阳谢迁有事造膝密陈,恳请殿下屏退左右。”
乍然听见这话,朱厚照身边那几个太监是人人不高兴。然而,最不高兴的刘瑾却光棍地地冲着其他人劝道:“各位,首揆大人都说了,俺们先出去避一避,不要误了诸位阁老的大事。这外头还有不少事情要看着,俺们先去忙俺们的……”
刘瑾这一劝,又打头往外走,其余的人哪怕不情愿,却也只能跟在后面。等出了东暖阁,和刘瑾几乎穿一条裤子的谷大用立时停下了脚步,冲着刘瑾就没好气地说道:“好端端的你干嘛撵了我们出来,那三个老家伙包庇刘文泰是铁板钉钉的,留在那里看看平曰道貌岸然的他们出丑不好?再说呢,这些文官激动起来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万一伤了殿下怎么好?”
“要是真有你最后说的那一条,他们还能在内阁呆的下去?”刘瑾哂然一笑,见其他人心领神会,一时都散了,他就勾了勾手指示意谷大用附耳过来,“他们仨就是撸下去了,俺们一时半会也捞不到好处,要紧的是宫里头那些老家伙。昨儿个王岳批你们还批得不够?太子虽是许了你西厂督公,可你不想想王岳什么资历,你什么资历?”
“那你说怎么着?”
“那可不简单,在外头寻人帮手啊!”刘瑾想都不想就迸出了这么一句话,继而又生怕谷大用不明白,又轻声说道,“这宫里的看着俺们讨太子殿下喜欢,不用给好处他们就会粘上来,可外头的呢?你可别忘了,李广当年是怎么死的。说是太皇太后一句话,还有小公主去世,可要不是外头一直都是一阵又一阵的鼓噪上来,太皇太后会开口,他能自尽?一世人两兄弟,听俺的没错!”
“老刘,你脑袋果然好使!”谷大用连连点头,那脸上写满了心悦诚服,见刘瑾得意劲上来了,他突然看到了那边乾清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忙岔开话题道,“看,是先头殿下的钧旨,徐勋已经过来了!”
刘瑾往那一看,当即不由自主地被谷大用拉了过去。到那边厢彼此厮见过了,谷大用就冲着正殿那边努了努嘴道:“你来得正好,三位老大人正在和殿下扯皮呢!我就不明白,他们是拿着刘文泰什么好处,竟然为着这么个庸医和殿下打擂台,还把咱几个都赶了出来!”
徐勋这才知道刘健等内阁三老竟然正在乾清宫,听到谷大用这话,他就摇摇头道:“刘文泰没什么身外之物能打动那三位老大人的,多半巧舌如簧说了什么让那三位没法置身事外的理由……对了,先头张瑜已经招了,说是这次皇上的病,太医院的这些御医竟是没有诊脉径直用药。”
“我的老天爷,这些混账王八蛋……哎哟!”
谷大用竟是失态地惊呼出声,直到刘瑾一脚直接踹在了他的胫骨上,他才猛然间惊醒过来这地方不对,赶忙赔笑把徐勋往里头请。因弘治皇帝一整个后宫就只有张皇后一个,那些伺候过的宫人现如今都已经重新发落了出去,有的是将来前往陵寝司香,有的年纪小的则是另行分配,这儿竟是只剩下了些太监,也没有太多可让徐勋避讳的。两人径直把徐勋带到了乾清宫后头西廊的昭仁殿,等人一坐下就追问起了张瑜的供述。
徐勋虽没有五花八门的用刑手段,但攻心之道他还是懂的。再加上张瑜已经是惊弓之鸟,恨不得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因而这一晚上的功夫,他着实问出了不少消息。从刘文泰先后给张瑜送礼,从珍贵药材到黄白之物,价值不下数千两;到刘文泰曾经给几位朝官诊治过,甚至还留下过宜子的药方;再到太医院不少御医太医医士在医术上高明不高明不知道,可却不少精通道藏方术,太医院秘藏的各种丸子多如牛毛……听得刘瑾谷大用叹为观止。
临到最后,徐勋方才说出了最要紧的一句话:“张瑜还说,想当初皇后娘娘能一举生下太子殿下,他和刘文泰功劳不小。”
“这是什么话,连这种功劳都敢归在他和刘文泰身上,他张瑜当自己什么人了!”刘瑾一时勃然色变,可说着说着,他陡然之间想到张皇后对刘文泰和弘治皇帝一样是信赖有加,这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一时想到了这话兴许是真的,于是声音就低了些,“可一码归一码,功不抵过,总不能因为他有功,就把此番这万死大罪给丢了……”
徐勋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等匪夷所思的事,心里正思量该怎么禀报朱厚照,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大声喧哗。他愣了一愣,见刘瑾谷大用已经拔腿冲了出去,他赶紧快步跟在了后头,就只见刘瑾三人已经从正殿出来下了台阶,而门口处,朱厚照正怒容满面地站在那里。
“你们不用再说了,我意已决!”
刘健刚刚费尽口舌痛陈利害,得到的却是此时此刻这样的回答,他只觉得满心郁闷和无奈,甭提多沮丧了。而一旁的谢迁刚刚也没少帮腔,可朱厚照一句都听不进去,反而口口声声的问他,若是他家里父亲被庸医所害,难道他也能忍着,这会儿只得叹气。至于李东阳竟是今天自始至终几乎没说话的,可此时临别之际,他去冲着朱厚照深深一躬到地。
“太子殿下,刘文泰事小,但臣请殿下对皇后娘娘言语一声,以免事后徒生波澜。”
三位阁臣一一行礼辞去,随即同时都发现了另一边和刘瑾谷大用一块过来的徐勋。刘健和谢迁同时皱起了眉头,仿佛没看见似的扬长而去,而李东阳虽是对徐勋的行礼微微颔首,却也没停留也没说什么。而等到他们三个一走,朱厚照就快步从台阶上跑了下来。
“刘瑾谷大用,你们去看看母后怎样了,徐勋,你跟我来!”
朱厚照却没有进乾清宫,而是径直带着徐勋穿过了东廊,一直到邻近交泰殿那座空无一人的穿堂时,他才停了下来。背对着徐勋的他突然就这么蹲下身来,旋即完全没有帝王仪态地径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也不回地说:“徐勋,我要杀了刘文泰,一定要杀了刘文泰,不管别人说什么!朕要是不杀了他们给父皇偿命,这个皇帝朕宁可不做!”
按理要登基大典行过之后,新帝才会改了自称,但这会儿朱厚照却是突然冒出了一个朕来,用的却是咬牙切齿的口气。听见徐勋没出声,他便又自顾自地说道:“刘健他们三个居然说,刘文泰说是父皇为了母后能再生一个孩子,这才服用什么丹药以至于一病不起,他胡说八道!父皇一向最有分寸,必定不会拿着身体开玩笑,他最疼的就是我和母后……李东阳还说什么让我去问母后,屁话,难道母后还会为了区区一个太医和我闹别扭?”
此时此刻,徐勋终于瞅着了一个空子,连忙说道:“殿下,司社监太监张瑜也招认了一些讯息,容臣细禀。”
听着徐勋那陈述,原本满脸愤怒的朱厚照先是惊愕,继而不可置信,到最后终于沉默了下来。他死命地抓着地上那斩衰麻服的衣角,整个人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眼神中与其说是痛苦悲伤,不若说是呆滞茫然,仿佛灵魂一下子从身上抽走了一般。
“怎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他居然还是见鬼的功臣,这么说我倒是要感谢他不成……”
徐勋知道张瑜敢这么说,必然有所凭恃,指不定就是张皇后心里也记着这桩功劳,所以他实在不能瞒着朱厚照。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这位刚刚失去了父亲的小太子悲痛成了那种样子,心中不忍的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就着朱厚照的背后蹲下,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殿下想必应该听过一句俗话,多的是锦上添花,少的是雪中送炭。想当初皇后娘娘生下殿下的时候,自然是普天同庆皆大欢喜,这样的美事,谁都想往自己身上揽功劳。可后来皇后娘娘又曾经两度有妊,只小殿下和小公主全都不幸夭折,那刘文泰怎么就不说这也是他的手笔?
而之前皇上原本并非什么来势汹汹的大病,在他手上却成了这般光景,他却巧言令色推在了什么丹药上头,须知那丹药是他寻来的,纵使是皇上确实服用许久积下了火毒,也是他这个进献东西兼且挑唆皇上服用的罪魁祸首可恶!而且,我这个不懂医药的都知道服丹会积下火毒,症状和风寒不同,他这个积年的大夫,竟会不知道如此状况下开不得那些大热补药?”
朱厚照起初只是怔怔听着,最后突然一把抓住了徐勋的手,仿佛是抓住了那最后一根稻草,竟是连连点头道:“徐勋,你说得对!是我被他们说糊涂了,那些可恶的混账,只知道揽上功劳推卸责任,分明是巧言令色!唉,父皇其实也是为我好,我要是还有个像你这样聪明的兄弟就好了……不闲扯了,徐勋,母后那儿,你陪我一块去说!”
ps:从明实录到万历野获编再到其他各种野史,有一个事实是很奇怪的。弘治皇帝三十六岁就莫名其妙死了,有一批官员嚷嚷着要杀了那些庸医,但包括张皇后正德这对留下的孤儿寡母,李东阳谢迁这几个对弘治皇帝感情很深的阁臣,都似乎对治罪太医给弘治报仇不那么热衷……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