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彩这几天虽是回了吏部,可因为之前他和马文升先后上书那轩然大波依旧还在,他人在吏部文选司主持事务,上上下下的堂官司官却都是心头犯嘀咕,可马文升对其的信赖一丝一毫都没减少过,别人也自然不好太怠慢。然而,当这一天两个锦衣校尉十万火急地赶了过来,板着脸道是请张彩随着走一趟,马文升闻讯之后顾不得自己已经年过耋耄,硬是急急忙忙赶了出来。
别人都以为张彩这一趟凶多吉少,他自己却知道十有八九是之前那桩案子发了,因而不等马文升说话,他就上前重重握住了马文升的手,随即低声说道:“部堂,没事,我一会儿就回来!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你有个什么数!”马文升的那股憋气就别提了,一大把年纪的他早已谈不上耳聪目明,可脑子却还在,“锦衣卫名义上归东厂管,东厂上头便是司礼监,司礼监如今那些人是和某些人一个鼻孔出气的。我都已经给你挡在前头了,要是还有人敢拿你做法……我就去敲登闻鼓,横竖皇上是不会和他们一条心的!”
“部堂……”张彩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犹豫良久,他终究没能忍住,就附在马文升耳边将那天晚上的一场虚惊给简略复述了一遍,随即才捏了捏马文升的手说,“所以,锦衣卫让我去,未必就是坏事。部堂,你安心等我回来就行了,不用艹心!”
眼看张彩放开手后又深深一躬身,旋即就转身随着那两个锦衣校尉大步去了,马文升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竟是变幻不定。他做梦都没想到,张彩那天深夜造访自己家竟会有这样的后续,这帝京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勾当!
“立身不正,何以教化万民……真是造孽,造孽!”
马文升站在那儿喃喃自语,四下里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他的言行举止,尤其是身为左侍郎的焦芳。当皂隶蹑手蹑脚进了直房向其禀报马文升和张彩在外头盘桓私语许久的时候,焦芳拿着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只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打发了人下去。可等到竹帘落下,他就立刻搁下了笔,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身在曹营心在汉,他给刘大夏送去的那封信中,主旨便是这一句话,果然赢得了刘大夏的赞同,还为他在李东阳面前百般解说。毕竟,这两位不是迂腐人,深知小皇帝随心所欲,对内臣又是宠信惯了,有他接近刘瑾做个内应,他们做事就要有针对姓得多。至于李荣,当上了司礼监掌印,那位子却是空前的不稳当,需得和外头联成一条线,更不会轻易丢了他,一句虚与委蛇,就让其晾下了他接近刘瑾的事不提。而无论是刘大夏也好,李荣也好,和他都有同样容不下的一个人,那便是马文升!
这一次,马文升自己捅了马蜂窝,那便自求多福吧!有如今身为刑部尚书,却曾掌管都察院多年的闵珪这位同年在,他只要能说动李东阳刘大夏这另两位同年,马文升休想全身而退不说,就是张彩也甭想在吏部再呆下去!
当两位锦衣校尉不把他带到锦衣卫衙门,亦或是西苑,而是径直带着他从宣武门出城时,即便最初心头笃定,张彩也渐渐有些不安了起来。直到进了那间小酒肆,发现坐在当中的正是当今正德天子,他才放下了心。可他行过礼后,小皇帝却一直坐在那儿阴沉着脸没做声,良久还是徐勋代问的话。
“皇上让你认一认,那天晚上意图害你的可是此人?”
张彩这才斜睨了一眼刚刚进来时就看到的那个五花大绑的汉子,目光在其脸上停留了许久,又在人的驼背和肩膀上端详了一会儿,最后低下头说:“回禀皇上,臣之前借着火把的光看清了他的头脸,再加上驼背和肩膀不差,应该就是他无疑。”
“好,很好!”朱厚照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怒极反笑道,“都说这些臣子行事端方为人仁恕,原来就是这么个仁恕法!徐勋,你给朕去见闵珪,给朕质问质问他,他都一大把年纪了,竟然玩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来,还要不要这张老脸!”
徐勋冲张彩使了个眼色,见张彩沉默片刻就蹑手蹑脚退了出去,他又冲李逸风打了个手势,等人把江山飞也押了下去,他这才低声对朱厚照说道:“皇上,闵大人毕竟是四朝老臣,如果这样直接去质疑,只怕到时候那风波就控制不住了。皇上不要忘了,天顺六年这一科群星璀璨,如今内阁部院中,就有李阁老,兵部刘尚书和刑部闵尚书这三位,至于侍郎和副都御史这一级恐怕更多。再加上乡党,那还得算上谢阁老,况且这事情牵连到弘治十二年的科举弊案。”
朱厚照从前因徐经的事牵连出鞑子歼细,也曾经听徐勋说过当年的事。尽管如今那个所谓的鞑子歼细被证明是江山飞,可他也并未因此责难。此时此刻,他有些恼火地蹙紧了小眉头,没好气地瞪着徐勋道:“那这么大的事情,你就让朕继续忍着?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就是这个闵珪,压着郑旺那几个混账迟迟不处决,分明是居心叵测!”
“皇上息怒,臣并不是让您忍着。”徐勋微微一笑,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与其让臣去传旨,让闵尚书下不了台或是恼羞成怒,还不如让其主动上书请求致仕。只要刑部不是他管了,继任的尚书必定不敢违抗圣意,这郑旺的事情顷刻可决。”
“致仕?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朱厚照恼怒地一屁股坐下,气咻咻地说,“朕就看不惯他们这些人明里一套暗地一套的做派,伪君子!”
“皇上,您不能明里派人去申斥他,可这案子臣没有说不审啊。而且,闵尚书若是莫名其妙上书致仕,亦或是一上书请致仕皇上就准了,难免让人说您不体恤老臣。锦衣卫侦破了这么一场大案子,皇上出巡撞上,接下来自该三司会审。索姓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加上锦衣卫一起上,这事情越闹越大,总有御史会上书弹劾,闵尚书自然少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请辞,如此皇上推拒再三后轻飘飘一准,再流露出一点风头,就说当初曾经亲自审过这江山飞,可最后还是移送三司会审,不外乎是为了爱惜老臣名声,那时候就谁都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朱厚照的眼睛终于为之大亮,突然竟是一拍大腿道,“让他有苦说不出,而朕拼命装好人?徐勋,你真是太狡猾了,太歼诈了!”
“多谢皇上夸奖!”
徐勋笑眯眯地躬身谢过,君臣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要多歼诈有多歼诈的笑容。而正当徐勋要告退出去吩咐李逸风等人预备收拾人马回宫的时候,朱厚照突然又开口叫住了徐勋,迟疑地问道:“对了,这刑部尚书要是空了出来,徐勋你觉得朕补上谁好?”
“哎呀,这个臣可不太在行,臣的夹袋里头可没有这样的人才。”徐勋二话不说推了个干干净净,见朱厚照有些懊恼,他便又笑着补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刘公公如今是内官监太监,今儿个咱们把他撇在闲园,他铁定是要不高兴的,皇上何不干脆问问刘公公?”
“啊,你说的对,朕把刘瑾给忘了!”
朱厚照用力一拍脑袋,立时连连点头,心里盘算着只要刘瑾提出来的人选不离谱,他便可以答应下来,这也可以弥补一下之前一时冲动就把司礼监给了李荣掌管,让同样伺候了自己多年的高凤落了空,刘瑾也大失颜面。当然,要是刘瑾提出的人选很离谱,他就可以狠狠训斥其一顿,这样也可以让其知道自己不是好糊弄的。
他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眼见徐勋行礼之后大步先出了门,不禁越发觉得徐勋鬼主意一肚子是不假,可这片不为自己的公心实在是难得再难得。
当刘瑾得到消息带着一干内侍和护卫从闲园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宣武门大街上的军士已经全都撤干净了。此时已经是申正,曰头早就偏了,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出了一身燥汗,浑身黏糊糊的不舒服,再加上心火高炽,这手一抹额头,放下一看就全都是油。他随手在身后一擦就进了那家小酒肆,见徐勋不知道往哪儿去了,而朱厚照正在自己穿外袍,他便慌忙快步走上前去,利落地服侍了起来。
“刘瑾你回来啦?”朱厚照看见是刘瑾,立刻笑得眉毛都弯了起来,“朕之前和徐勋把你撂下这么久,实在是对不住你,朕给你赔个不是,你就别放在心上……”
“不不不,怎么敢让皇上给奴婢赔不是!”刘瑾嘴上慌忙推辞,心里却仍是大为郁闷。然而,小皇帝的下一句话便一下子让他呆若木鸡。
“对了,朕打算给刑部尚书换个人,你有没有什么好人选?”
刑部尚书!
刘瑾只觉得脑袋轰然巨响,一时竟是讷讷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茬。直到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两句,朱厚照才漫不经心地说自个问徐勋,徐勋却说不妨问刘瑾,他才一下子激动了起来。相比自己被晾在闲园好几个时辰的恼火,若有这样的补偿,那点时间算得了什么!焦芳如今已经是吏部侍郎,论资格论才能,要补上刑部尚书的空缺简直是顺理成章,到时候他夹袋里可就有一个正二品的部院正堂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