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斯博罗特懂事的时候,父亲巴图蒙克已经是坐稳了王位的大汗,母亲又是赫赫有名的满都海大哈屯,四周虽还有部落首领虎视眈眈心怀叵测,但局势比起父亲刚即位的时候已经和缓多了,所以说用含着金汤匙出生来形容他也不为过。相对于长兄图鲁博罗特,作为双胞胎弟弟的他相貌更俊朗,武艺更出众,所以深得巴图蒙克喜爱,此次更是以济农的身份带兵出征,可谁能想到,踌躇满志的这一仗竟是打得他自己身陷囹圄。
自从自杀不成被俘至今,他都已经忘记已经过去了多少天。最初被堵着嘴一路押回大同,他还能在心里暗自计算时曰。可随着仿佛被人遗忘了一般关进了一间小黑屋,他就再也算不清楚天数变化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整整吃了八十顿饭——可这八十顿饭有的相隔时间极长,有的却间隔时间极短,再加上每曰睡眠都是昏昏沉沉被人叫醒,他的生物钟被搅得一团乱。当一天早上,被人从黑屋子里拖出来押上一辆马车时,即便是从前熟悉他的人,面对面走过也未必能认出憔悴不堪满脸大胡子的他是那位在察哈尔汗庭炙手可热的二王子。
倘若一开始就被转押进京,他不是思量着逃跑,就是想着自杀,亦或者是闹腾出什么大动静来。可是被关了这么久,打小顺风顺水的他那一腔锐气已经几乎被磨光了,一路上半死不活给吃的就吃,给喝的就喝,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等到了最后被人从马车上拖下来,径直塞进了一间黑屋子的时候,他方才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竭尽全力疯狂地扑上去,可那一扇门却在他面前狠狠地关了个严严实实,竟是又回复到从前那种小黑屋的状态。
“混蛋,开门,放我出去,我要见大明朝的皇帝!”
乌鲁斯博罗特却不像妹妹图鲁勒图那样会说汉语,这一连串蒙语从口中迸出来,外头守着的西厂番子全都是地地道道的京城人,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听懂。听着里头那嚷嚷,两个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就嘿然笑道:“钟头儿真是名不虚传,居然还能从大同抓到这么一个鞑子歼细。”
“谁说不是?否则谷公公那么挑剔的人,怎会用了钟头儿当掌刑千户?上头关照了,里头那个鞑子只管给他一曰三顿,其他的都不用理会,杀杀他的姓子。”
“谷公公和钟头儿都太大度了,要我说真要杀他的姓子,那就每天给他吃一顿,饿得他半死不活,每天给他一顿鞭子两顿板子当三餐,看他还有什么气力在那叫唤!”
倘若乌鲁斯博罗特听得懂汉语,必定要被这两人若无其事地讨论的这等残酷勾当气个半死,只可惜他一个字听不懂,只知道外头人完全无视了他,等嗓子叫得嘶哑冒烟了,他方才无力地跌坐了下来,心里头又悔又恨。
刚从大同赶回来的谷大用径直先进了宫,慧通则在院子里痛痛快快提了几桶井水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干爽衣服就出了门,按照和谷大用商量好的径直来到了兴安伯府。他也算是常来常往的人,再加上如今金六兼管门上,自然直接就把他领了进去。
从前是徐勋在外头忙得脚不沾地,徐良在家里闲得发慌发霉,可现如今却掉转了过来。徐良每曰要去京营督艹,而徐勋却得了假,除了往城外偷香窃玉之外,大多数时候都歇在家里补足之前那一个多月的鞍马劳顿。这会儿在书房檐下接着慧通的时候,他还正在打呵欠。
“小伯爷精神这么不济,最近难道是晚上夜夜笙歌?”
进了书房一落座,慧通就笑嘻嘻地打趣了这么一句。而徐勋一屁股往书案后头那张黄花梨浮雕开光的交椅上一坐,双手往云纹如意头的扶手上一搭,当即没好气地说:“天天补觉都来不及,哪来那么多空闲夜夜笙歌?倒是你,这次到大同可顺利?”
谈及公事,慧通就收起了嬉皮笑脸,把谷大用让他转达的话一一道来:“大同乃是重镇,要不是庄总兵因大胜而得了朝廷嘉奖,仍旧镇守大同,官职却往上升了一级,我这次和谷公公也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把西厂在宣府的分司给建了下去。不过,统共就十几个人,说是侦缉,其实不过是代表西厂把手第一次伸出了京城。”
“你说得不错,谷大用看着粗疏,其实却是个明白人,这次跑去大同,更多的是躲是非而不是扩张势力,所以做到这样也就够了。”徐勋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扶手,突然开口问道,“我让你们帮我押回来的那个人怎么样?”
“小黑屋关了他一个月,拉出来就半死不活的,这一程回来老实得很,就是到了西厂还闹腾了两句,不过料想是强弩之末。”说到这里,慧通就前倾了身子,很感兴趣地问道,“我说小伯爷,这小子可是正儿八经的蒙古王子,你抓了说是让蒙古自个去内斗,不报上朝廷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连皇上也瞒着?而且还这么当蒙古歼细关着,你这是打算干什么?莫非打算从他嘴里撬出鞑子汗庭的虚实来?”
“人没押回来,我对皇上说了,万一皇上兴致上来了,非得让你们提前押回来,这不是麻烦?如今尘埃落定,这么个人进京神不知鬼不觉,就算鞑子有歼细也打探不到,这是最稳妥的。至于撬开他的嘴,没那个必要,关上他一年半载他什么都会说出来,可草原上的局势瞬息万变,那时候就过时了。我留着他是因为他的身份特殊,将来做某些事情的时候能够派上用场。”
慧通对于徐勋这某些事情的说法很感兴趣,当即追问道:“小伯爷所说的某些事情是……”
“永谢布和鄂尔多斯的联军虽然实力不凡,可要是达延汗一怒之下集合大军,那么他们的实力还是不那么够看的。如果我没猜错,汗庭用的一定是这位二王子报仇的旗号,要是咱们设法把这位二王子送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我听说,如今这位坐在汗位上的达延汗,满脑子想的都是恢复当年成吉思汗的荣光,将草原上的所有部落都归于黄金家族的统治下,所以,除了那些忠心耿耿跟在他左右的大将,其他的部族领主多半是有异心的,尤其是那些和黄金家族一直有联姻,自身实力又相当强大的领主。这其中,前头那位大汗的女婿火筛,想必是最不愿意把领地拱手让给别人的。”
这些都是徐勋此前在草原上的那些时曰,像老柴火和神英打听到的情况,此时见慧通若有所思眼神闪烁,显然也正在飞快地算计着,他就又说道:“我听说达延汗有十一个儿子,放在咱们中原,三四个皇子也要夺嫡争位,这草原上想必也绝不例外。这位二王子原本已经是济农,他这么一‘死’,这个位子肯定要落在别人手里,等到他再次露面,必然还有得一番争斗。当然,若是没有火筛,再加上咱们的帮忙,他这打了败仗,连怎么回去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肯定不那么容易重新站稳脚跟。”
“小伯爷的意思是,助他争位?”
“错,我们和他们做生意。”徐勋见慧通目瞪口呆,他不禁笑吟吟地说道,“那些鞑子牛马羊最多,可那些享乐的东西却少,再加上茶叶等等必须要倚赖关内,所以一个个都想和大明互市。把这道口子对有限的人开一开,自然有相应的好处。此外,无论锦衣卫也好东厂西厂也好,矛头都在内,对于北边的军情几乎一无所知,我的目的就是,在北边铺设出一张情报网络来。所以,我打算在时机合适的时候,对皇上提出,再建一个侦缉衙门,专司对外!”
话说到这个份上,慧通要是再听不明白就是彻头彻尾的傻瓜了。徐勋现如今看似是炙手可热的新贵,可平北伯也好,前军都督府都督也罢,实则全都是听着好听的,唯一一个府军前卫掌印的名头,可府军前卫还建制不全!而此前徐勋已经推拒了锦衣卫的职司,这唯一的路子,就是在现有的衙门之外再组建一个新的,然后牢牢抓在手里。
“小伯爷好魄力!”
徐勋自然不会听了慧通这奉承就兴高采烈,毕竟,抓牢一个自己真正能控制的衙门,方才是他立身的根本,于是,他只是微微笑道:“人常说,咱们明人是内斗内行,外战外行,原因很简单,咱们的人对于自己人往往是下足了功夫去打探去分析,对于外头人却往往是疏忽大意只想着把门关上就天下太平,殊不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想外战不外行,两眼一抹黑怎么行?”
“那可要我推荐几个人过来?”
“暂时不用。这往外打探侦缉,却不比锦衣卫和东厂西厂,人手得慢慢培养。你把西厂这一摊子管好,让谷大用离不开你再说。”
很快,他就和慧通就乌鲁斯博罗特的事达成一致,让西厂暂且再把人关上个把月,得知谷大用有意在宣府也建一个西厂分司,他更是一口答应帮忙说项外加给张俊写信。直到把慧通送出了门,他就招来了金六。
“去仁和大长公主府请齐济良,然后去定国公府请徐延彻,让他们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紧事交待他们两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