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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天色将晚,水下的人陆陆续续上了岸,一旁吊起的大锅里早就没继续熬姜汤热茶了,而是炖起了大锅的牛肉,老远就能闻到扑鼻的肉香。

林楠笑道:“殿下一会可要尝尝大锅饭的滋味儿?偶尔吃一顿,还是蛮香的。”

手里白花花的银子,碗里大块的牛肉,还有随意自取的醇酒,但是河道边的气氛却不见丝毫热烈。

只要不是太笨的人都知道,如果找不到真凶,漕帮就会变成替罪羊,可是他们捞了半日,也没有捞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心中的惶惑,用大块的肉、大碗的酒也无法驱散。

李资的目光也落在那群人中,口中答着林楠的话:“大锅牛肉我确实没吃过,但是大锅的野菜清粥却没少吃。”

林楠看了他一眼,也不问他堂堂皇子为何有机会吃到大锅的野菜清粥,正如李资也不曾问他,堂堂世家子,为何玩的尽是乡野顽童的游戏一样,笑道:“野菜粥啊,我会煮,有空的时候煮给你吃?”

李资含笑,正要答话,林中忽然传出响动来,夹着哎哟骂娘的声音——有了陈然的前车之鉴,如何还有人能悄悄靠近二人?

接着便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被人押了出来,一出林子便对林楠大骂:“你个断子绝……哎哟!”

半句话没骂完,便被人狠狠掴了一掌,精瘦汉子大怒,骂道:“你个狗娘养的,敢打你爷爷……哎哟……有种……哎哟……你弄死……哎哟……你爷爷……哎哟……不然……哎哟哎哟……”

见他带着啪啪啪的节奏坚定的想要将一句话骂完,李资有些无语,看了林楠一眼,林楠干咳一声,将目光转向河道。

身边有知道那汉子身份的,不待他们动问,便低声禀道:“这是何广文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何光茂。”

又是今儿死了的人的亲属,李资记得那个叫何广文的,留下的遗言便是不要让他哥哥将他娘子胡乱嫁了卖了,可见这何光茂人品卑劣到了何种程度。

李资哦了一声,目光转向何光茂,淡淡道:“既你有此心愿,我便成全你。”

何光茂一愣,一时未能醒悟李资话中的含义,李资却已经不再看他,只淡淡道:“此人因悲痛兄弟之死,以致神志恍惚,失足落水,也算是有情有义之辈,记得拿五十两银子与他风光大葬。”

何光茂大惊,这才知道遇到的竟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主儿!顿时吓的面如土色,本还尚存着一星儿念想,觉得会不会是在虚张声势吓唬他呢,李资身后两名青衣侍卫一声不吭的上前,一左一右的按了上来。

这二人气度沉凝,步履刚劲,隐带血腥杀伐之气,何光茂只看他们过来的气势就觉得心惊肉跳,正要开口求饶,双肘双肩关节同时一紧——那两名侍卫的两双手,就像是四把利刃一般,何光茂只觉得他们一碰之下,两只胳膊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彻骨的疼痛,到了嘴边的话顿时成了半声呜咽……说是半声,是因为他刚一张嘴,便有一只手在他下颚上捏了一把,剩下的半声便吞回了咽喉。

下一瞬,身体被拖的向后猛的一仰,几乎所有重量都落在两只手臂上,双脚在地上快速拖出两道近乎笔直的痕迹。他挣扎了数次想曲起双腿稳住重心,却总是差了点什么似得使不上劲,就这么直挺挺的被人拖死狗一般的向河边拖去。

他这才知道,他冲撞的这个年轻人,竟是比林楠还要了不得的人物,比起这两个人,林家的那些个下人们,当真和善的同菩萨一般……

张口想要呼叫求饶,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两行眼泪无声无息流出来,心中生出浓浓的悔意……拿钱就拿钱,抱着大腿多哭两声,多少银子没有?那没出息的老小子都能要到一千两,自个儿至不济也能弄到个万儿八千的吧?谁让自己偏偏嘴贱,要领略一下大骂权贵的风光,这下好了,银子没拿上,连命都没了……

自己怎么就这么蠢!

这种事,原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才是,这些人最是虚伪好面子,拿话挤兑了,还怕要不来钱吗?便是不给钱,也不至于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给杀人灭口了啊……

林楠同李资并肩向河岸走去,一面道:“何家兄弟年纪相差了十多岁,他们的父亲何昌隆年轻时是在道上混的,心狠手辣,吃喝嫖赌样样都沾一点,在扬州城里也算是个人物。何昌隆妻子相貌平平,他便时常在青楼楚馆中度日,后偶见一十四五岁商户女,生的美貌异常,便动了邪念,与人勾连设下骗局,令其父欠下大笔的高利贷……其中细节不必多说,总之后来何昌隆人财两得,那美貌的商户女刘氏做了他的二房,第二年便给他生了个儿子,便是何广文。”

“新人进门,何昌隆倒也稀罕了两年,等新鲜劲儿过了,也就那样了。他原就好赌,有一次输的狠了,便将刘氏押了一晚出去。这等没本钱的买卖做的爽快,那些人也食髓知味,后来竟成了常态。他是个精明的,知道做长久生意,硬是多高的价也忍住没将刘氏直接卖出去。何广文十二岁的时候,在漕帮拜了香堂,认了师傅。那晚何昌隆正将刘氏押给一个才十六岁的恶少,那恶少第二天一睁眼,便看见昨儿还同他温存的美貌妇人,正挂在梁上,一身红衣红鞋,瞪了偌大的眼看着他,当时便吓得尿了裤子,变的痴痴傻傻……最后事情演变成一场火拼,何昌隆断了一条腿,何广文从此独立门户。殿下应该知道,如何昌隆这般的人,靠的就是一个狠字,他没了一条腿,便再无之前的威风,加上狂嫖滥赌,很快便没了生计,只能在街上坑蒙拐骗过日子,过了三四年便去了。这何光茂,除了没有其父的‘狠’字,其余倒像了他十成十。”

李资道:“如此说来,那何广文的身世也是可怜。”

他丝毫不奇怪林楠会对何家的事如数家珍,需知当初蔡航发难原就是林楠的算计,他若不派人去将相关人等查个清楚明白才怪,人他或许认不得,但是事儿,肯定是知道的。

林楠耸耸肩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倒是继承了他父亲的狠劲儿,再加上幼时的遭遇,让他性情偏激,出手狠辣,不肯相信任何人……”

他摇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若是在以何广文为主角的故事里,他自然该是自强不息而后出人头地,让他的渣爹渣兄们悔恨不已,但是现实中,这样身世的孩子,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要长歪的——现在人已经死了,再说这些也是无趣。

他们便走边聊,那边何光茂一行人却被人拦了下来。

何光茂正又恨又悔更惧,他看不见前路,不知道自己被拖到了何处,总觉得下一刻,那两个冷硬的跟铁一般的家伙便会松开手,将动弹不得的他像丢块石头似得丢到运河里去。恐惧一阵胜过一阵的袭来,让他下面早就淅淅沥沥的开始渗水,正吓得魂不附体时,一个温文含笑的声音如天籁般响起:“咦?这是做什么呢?还不快放下!老三,做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大庭广众之下,再怎的也该先忍忍,若是闹出人命来,父皇那里需不好交代。”

感觉到拖着自己的人终于停了下来,死里逃生的何光茂感动的热泪盈眶,若不是依旧动弹不得,怕不要起身酬谢漫天神佛,同时“父皇”两个字也听的他心惊肉跳:敢情刚刚发作自己的那位爷,竟是位殿下,怪不得那么霸道……不过眼前这位地位似乎要高一些……

也不知拖着他的两个侍卫收到了什么指示,将他随意丢在了地上。何光茂双臂尚未恢复知觉,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两拨人慢慢靠近,并没有人理会他,只先前下令将他处死的年轻人语气淡淡道:“既让我有种就杀了他,我若是不杀他,岂不显出没种来?闹出人命自然有我担着,二哥不用担心。”

李旭笑道:“那倒是当真该死了!不过老三啊,我给他求个情如何?想来他也是不知道你的身份,才敢胡说八道,所谓不知者不罪,给二哥一个面子,饶了他这一次吧?”

林楠看了李旭一眼,这位二皇子倒是敬业的很,什么时候都不忘自己的本质工作——不放弃任何一个打击对手的机会,不放弃任何一个宣传自己的机会。

这样的情景下,李资不管应还是不应,暴虐之名都是难免,更称出这位二皇子的仁厚爱民来。

李资是被自个儿拖下水的,总不能看着他吃亏,是以林楠不等李资答话,便笑道:“正是,三殿下就饶了他这一遭儿吧,不然当真是要吓出人命来了。”

李资看了林楠一眼,淡淡道:“他满口污言秽语,我令人先帮他洗洗。”

李旭也知道李资没有杀人的意思,这里河上河下许多人,若真要杀人,就不会朝河里扔了。不过这小子性格冷淡,做什么向不爱解释,这次倒是例外,不免稍有失望,口中笑道:“既如此,我看他已经吓的不轻,想来不敢再胡说八道,三弟有话不妨就这么问罢。”

李资微微颔首,一名侍卫上前在何光茂下巴上一推一按,又在他双臂上推拿几下,何光茂只觉得双臂酸痛难忍,但是终于重新属于自己了,含泪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的靠近,却不是冲着李资,而是对着李旭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殿下……草民有冤……草民有天大的冤情……求殿下做主啊!”

李旭看了李资和林楠一眼,见他们两个神色淡然,全无制止之意,越发想不通此人的身份,问道:“你有何冤枉?”

何光茂哇的一声嚎哭出声:“殿下,我弟弟他……死的冤啊!呜呜……我那可怜的弟弟啊……”

此刻水下的人已经几乎全部上了岸,有领银子的,有吃饭喝酒的,也有寻人打听消息的,周围正热闹,何光茂这么一嚷嚷,顿时安静下来。

林楠几人身份显赫,这些人的生死几乎全系在他们身上,是以众人做什么都留了一只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儿,眼下突然发生这般变故,哪有察觉不到的,顿时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屏了呼吸等待下文,更有认出了何光茂身份的,开始窃窃私语。

便是隔得远些的,也悄悄的靠了过来轻声打听。

李旭虽在刑部任职,但是被人拦路喊冤的事儿倒是第一次遇见,想想这等事,这里面也就他出头才能算是名正言顺,心中颇有几分自得,问道:“你先不要急,慢慢说,你弟弟姓甚名谁,是怎么死的?”

何光茂哭道:“我弟弟姓何,名广文……”

李旭心里咯噔一声:坏了!

这案子一开始是他在审,但是何广文只是和其中一位死者是泛泛之交,是以连何广文本人他也不过粗粗问过几遍而已,又如何认得他哥哥?之后蔡航到了,开始主导一切,李旭更不会去操心嫌犯的家人,这才闹了这么一出乌龙来——不由有些埋怨李资两个:怎的也不先提醒他一下?却混忘了此事原是他自己要横插一杠子的。

只听何光茂继续哭诉道:“殿下英明,我那弟弟……一直奉公守法,从小连人家地里的瓜都没敢偷过一只啊!就因为今儿在公堂上,招了关于林家的事,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可怜他年纪轻轻,死后连个摔盆的后人都没有……还有我那可怜的弟妹,她一个妇道人家,孤苦伶仃,以后可怎么活啊……殿下可要给我弟弟做主啊!”

他这次算是将聪明用尽了,只说他弟弟是“不明不白”死的,回头说成黑的白的都容易,且后手留的十足:没有儿子传宗接代,是不是得从他那儿过继一个?继子以后穿衣吃饭娶媳妇儿,林家是不是得管一管?还有他弟妹,无依无靠的,林家总得给她养老送终吧……这一来二去的,得多少银子啊……

心里打着小算盘,一面哭号一面磕着响头:这位爷一看就是好说话的,身份地位又高,只要说动了他,林家敢不给钱?

李旭神情尴尬,若论何广文的死,这里的四个谁也逃不开干系,他生平接的第一个状子,告的居然是自家,还真是……看了另三个一眼,发现没人有要给他解围的意思,只得干咳一声,道:“关于你弟弟的死,本王当时也在场,他确属自杀……”

何光茂的哭号戛然而止,神色有些茫然,这个结果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不知如何继续时,忽然捕捉到李旭脸上的尴尬神情,顿时精神大振。

这几位爷,看来也就是嘴上硬气罢了!其实心虚着呢!就算方才冷冰冰那位,架势摆的十足,还不是只敢吓唬吓唬自个儿?在大昌,皇上对这些皇子凤孙们管的可严,谁敢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草菅人命?

他原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习性,“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句话向来便是这些无赖子的金科玉律,既然这些爷摆明了不敢把他怎么着……

何光茂的心思立刻活泛起来,嚎道:“官官相护!官官相护啊……这世上哪还有说理的地方啊!”

忽然站起来,放开嗓子吼道:“各位乡亲,你们被他们骗了啊!林家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弟弟何广文,就是因为在堂上供出了林家,才被林家的少爷活活逼死……林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们不要再替他们再卖命了!”

一石惊起千重浪。

先前林楠提及堂前死了人的事儿,那些人下去岂有不打探的,是以何光茂此语一出,顿时炸开了锅。

何光茂和何广文到底是兄弟,照理不会在这种事儿上撒谎,且方才李资的侍卫拖着要将他扔进河里的情形他们也都看见了……若林家今日之举是为漕帮、为何广文等人洗冤来的,又怎会做出这种看似杀人灭口的事来?

莫非,他们果真是上当了?他们被林家利用了?

一时间,嘈杂声四起,甚至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过来问个究竟,又迟疑着没有起身。

林楠冷眼看着,李旭却有些慌了手脚: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时多事,竟弄出这样的场面来,更恨这何光茂,方才还一副为了弟弟的死痛不欲生的模样,一转眼间,便成了这副混混泼皮的无赖嘴脸!

何光茂对周围的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更是得意:如今事儿闹大了,若是能让他满意,万事好说,否则……哼!哼哼!

一面更是声音沉痛的控诉起林家种种。

他本就最擅长煽风点火,几番说辞下来,那些干活的直肠子们情绪都有些失控起来,其中几个已经站了起来,正相互使着眼色,还未及行动,便见一个铁塔般的汉子大步过来,步伐稳健的穿过人群,沉声喝了一个字:“走!”

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儿,快步跟上,原本坐在地上的人也先后站了起来,跟在他后面。

老黑领着一拨人走到林楠等人身前,目光在各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何光茂身上,举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跟着,大步走向何光茂,道:“何家大哥你应该认得我,我问你几句话,你老实回答,若你说的是真的,我老黑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给文子讨个公道!”

何光茂抹泪点头。

老黑指向身侧之物,沉声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何光茂看了一眼,目光闪烁:“这是沉船……怎、怎么了?”

老黑声音浑厚有力:“不错,这是沉船!也是官船,说的仔细些,是被人劫了以后刻意凿沉的官船!”

又问:“你说文子招了林大人出来——我问你,他招了林大人什么?”

何光茂滞了滞,凄然道:“若是我知道,只怕早就随我那可怜的弟弟去了,哪里有命站在这里说话!总督大人原是许了他戴罪立功的,谁想林少爷为了不让他说出实情,用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来要挟他,他才撞死在大堂的柱子上……是我对不住我兄弟啊……呜呜……”

说着一掌一掌拍在自己头上:“是我对不住他,是我连累了他啊……”

他方才磕头时,额头和须发上原就沾了泥土枯草,配合此刻泪水横流,痛不欲生的模样,更显凄凉,看的周围的人义愤填膺,望向林楠的目光中已然带了不善。

老黑一把抓住何光茂的手腕,道:“何大哥先别伤心,把话说清楚再说。”

何光茂夺手怒骂道:“还要怎么说清楚?这还不够清楚吗?难道要我将广文的尸体拉来给你看不成?凶手就在那里,你怎么不去问他?”

又放声哭道:“可怜我那兄弟,你死的好惨啊……”

老黑断喝道:“文子死的惨,我们都知道,也为他惋惜,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问清楚!你说他招了林大人出来,到底招了林大人什么事儿?”

他嗓门洪亮,声音力度十足,将何光茂的声音全然压了下去。

何光茂哭不下去,大骂道:“他招了什么,我如何知道?我兄弟惨死,你不去问凶手,却一味的逼问我,你到底安得什么心?还是你同他们原本就是一伙的?”

老黑不为所动,脸色黑如锅底,冷喝道:“我们都知道,文子是因为官船的事儿抓进去的!你说他招了,他招了什么?他招了林大人指使漕帮劫了官船?官船的事,果然是他干的?”

何光茂慌忙道:“当然不是!我弟弟清清白白……”这事儿可认不得,认了连他都要没命的。

老黑步步紧逼,喝道:“他要是清清白白,又怎么指认的林大人?”

同老黑一同过来的人也回过神来,顿时变了脸色。

漕帮的尸体在官船附近被发现,何广文因是漕帮中人才被专审此案的大人抓去,他招的事情,不是官船的事还能是什么?他要指认林如海,若不先认了劫官船的事儿,他拿什么指认林如海?

只听老黑又喝道:“你说他还要戴罪立功?怎么个戴罪立功法?说!”

最后一个“说”字响如雷震,吓的何光茂跳了一跳,醒过神来之后,哭骂道:“亏你们平日和广文称兄道弟,如今广文尸骨未寒,你们就来欺负他唯一的兄弟……”

只可惜他现下哭的再惨也打动不了人,众人的心思都只在一件事上:何广文到底招了什么?他若真招了官船的事儿……这是要将漕帮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啊!

已经有沉不住气的开始低声咒骂起来:“这个姓何的,往日看他也是条汉子,谁知事到临头竟是个熊包,也忒孬种!”

老黑面色沉重的转向林楠,深深一揖,苦笑道:“林公子,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好歹给个准话,让我们死也能死个明白。”

林楠默然片刻,道:“今儿堂上的那位何兄,确实在供状上签字画押,认了受人指使劫了官船,杀了官差……”

四下顿时哗然,林楠并不等他们发问,叹息一声,道:“只是听他所言,他双臂尽折,根本无法执笔,乃是被人强行……他说完便触柱而亡,我等也不知他所言真假,其余两位,也与他形容相当,口呼冤枉,慨然就死。两位殿下便是有鉴于此,才认为其中恐有冤情,亲身前来,彻查此案……”

此言一出,周围的喧哗声戛然而止,众人形容各异,有悲愤的,有敬服的,有叹息的,也有羞愧的,林楠话音一转,又道:“只是我不明白这位何兄,为何认为此事与我林家有关?若是当真与林家有关,我还能站在这里?便是没进去吃牢饭,两位殿下也不会允我参与此事——你从何得知令弟供了林家出来?”

从谁那听来的何光茂还真记不得了,他光顾着打听那老头一千两银子是真是假了,嗫嚅道:“大家都在说……”

“大家都在说,我们怎的一个都不知道?”老黑浓眉一轩,瞪向何光茂:“你与文子向来不睦,几乎不见来往,文子出事之后,你更是恨不得将自个儿撇到天边去,如今他死了,你倒有胆子来寻林公子的不是?!说,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来这里闹事?”

何光茂见势不妙,梗着脖子道:“什么什么指使?你少胡说八道!我家兄弟为了给漕帮喊冤,可是连命都丢了……”

“好,我就只再问你一件事!”老黑拎着他的领口将他提的踮起脚来,冷冷道:“文子的尸身现在何处?”

何光茂顿时傻了眼,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睛咕噜咕噜乱转:到底是该在衙门还是义庄还是被他媳妇儿领回去了呢?

老黑将他一把掼在地上,呸了一声,道:“你也配当文子的兄弟?我呸!”

回身招呼道:“扯他娘的蛋!走,回去喝酒,没领银子的动作快点,过时不候!”

一帮人看也不看那何光茂一眼,向林楠等人行了礼,转身去了。

李旭今儿的脸也丢的不小,神色不善的看了何光茂一眼,冷冷道:“愣着干什么,把他给我扔到河里去!死不了算他命大。”

也不同李资等人打招呼,转身便走,贺明德拱手以示歉意,跟着去了。

李资挥手将下人遣开,道:“我们去看看摸了些什么上来。”

林楠应了,一同前去,李资道:“这便是你招来的苍蝇?果然够恶心人,不过,怎的都不值一千两吧?”

林楠笑道:“不过让他闻个味儿罢了,又不是当真喂了他。那些个孤儿寡母,反正是要安置的,借机走一步闲棋权当解个闷儿。”

李资点头道:“过了今日,恐再无人敢明目张胆的伸手,少不得要动些诡异心思。你今儿找了这种货色演一出蹩脚的戏码,日后旁人寻再好的戏子写再好的本子,只怕也难以奏效。”

林楠笑笑,道:“最重要的是……”

干咳两声,负手做风流态:“本公子日后可是要做才子的,既然是才子,自然是风光霁月的,那些血腥阴暗之事,能不沾就不沾的好。”

李资失笑出声,却也明白他的意思。

今儿堂上那三个的死,他们四人都逃不了干系,若是事情原封不动的传出去也就罢了,就怕传扬的都是些似是而非的版本。

那只大苍蝇的用途之一,便是“逼”林楠讲出真相,给林楠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对今儿那三个的死给出一个最合理、最能让人接受的解释:那些脏的污的,全扣在总督大人的头上,而林家则全然成了局外人——“我等也不知他所言真假……”“只是恰逢其事……”

既然是局外人,那三个的死又怎么会和林家有关?

林楠不再作怪,解释道:“若是旁的地方也就罢了,我们林家世居江南,便是父亲不再在本地为官,也不好坏了名声,让家乡父老唾弃。”

李资听到“不在此地为官”时,神情微微一动,却见林楠脸上毫无异状,便暗暗放在心里,又想到今儿除了苍蝇之外的另一个“主演”,道:“今日之后,那叫老黑的汉子声望大涨,日后漕帮怕要成为他的天下了。”

林楠嗯了一声,漫不经心道:“漕帮刺头儿多的是,此次正好借着蔡大人的手收拾了些个,等他们出来,在救了他们的老黑面前也抬不起头来,不出一年,漕帮帮主非老黑莫属……你若有心,改日我替你约他出来见见?”

李资摇头,道:“我又没东西要运,见他做什么?”

林楠看了他一眼,这人是当真听不懂他的意思还是装傻呢,偌大的漕帮送给他都不要。

说话间便到了地方,李资翻了厚厚的册子来看,林楠则蹲在地上查看实物,没过多久,便感觉李资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林楠诧异抬头,李资摇头苦笑道:“都是些破砖烂瓦,也不知是多少年头的东西了。”

林楠扔下手中的半块青砖,道:“我似乎还没有问过,这船上,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资沉声道:“是胶东运来的十万斤铜锭,准备京铸钱所用。”

十万斤……

林楠摇头苦笑,叹道:“这下连我都怀疑这事儿是不是我们家老爷子做的了。”

拍了拍手上的泥起身,沉声道:“来人!”

“这些东西……去查!”

“是!”

“还有,从现在开始,我要我们那位总督大人,只要在扬州一日,便是一日的聋子、瞎子、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