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摇头道:“这个道理,二皇子未必不懂。”
话音一转道:“你怎的知道右都御史是二皇子的人?就因为他们沾着亲?”
林楠微微一愣,右都御使显然是被人利用,做了试金石,若是能成,则成功除掉林家,若是不成,被坑的则是右都御使这一方……不过,这右都御使既然和二皇子沾着亲,那么无论是不是真的是二皇子一边的人,最后大家都会将事情算在二皇子头上,这么说来,二皇子倒真有可能是冤枉的……
微微沉吟片刻,问道:“父亲的人在江南查的如何?”
林如海道:“的确是有人拿着二皇子和黄氏的信物去联络的盐商,透露了废除专商之事,并以此说服盐商留意你的行踪并暗助耶律良才等人……那些盐商自己都认为,自己是受二皇子之命在行事,但是联系他们的,却并不是一个叫彩儿的丫头,而是一个四十来岁名为陈庆的汉子,但在我的人找到他之前,陈庆就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林楠沉吟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想:二皇子纳了黄氏不少日子,理应早就借着这条线搭上了盐商,甚至得了不少好处,是以在得知陛下有意废除专商之后,便借着黄氏的手,将消息传到江南,好让他们抵制破坏此事。只可惜,黄氏派的人在路上被人截杀,又或者此人本身就是个细作,那人取走信物,假冒二皇子的使者找到盐商,但是他所筹谋的,却是另一件事……”
“而后耶律良才事败,父亲的人找上门,那些盐商慌了神,联系上二皇子,二皇子这才知道被人坑了,是以顺势将黄氏推出来顶罪。”林楠将事情理顺,继续说了下去道:“而京城这边,约莫是江南事败之后,幕后之人隐隐猜到不妥,可是那张纸条上又真真切切是我的字,不舍得就这么算了,便扔了一个试金石出来,这试金石就是右都御使,一是看中他的御史身份,二是因为他和二皇子之间的关系,便是不成,也能将污水泼在二皇子身上。”
又问道:“那刑部查右都御使查的如何?可曾提及二皇子?”
林如海摇头道:“右都御使说是一个亲信手下给他的消息,但是找到的,依旧是一具尸体,只留下一封模棱两可的遗书。”
林楠叹道:“手法和盐商那边倒是一模一样……这事儿,做的可真是干净!”
无论是江南还是京城,竟是半点线索都没留下。
林如海淡淡道:“干不干净又怎么样,朝上左右不过就那么几拨人。”
又道:“昨儿二皇子不是请你吃饭了吗?过几日记得请回来——他将黄氏推出来,等若认了盐场泄密之事是他所为,大位已经与他无缘,既然如此,就别将人推的太远。至于右都御使的帐……且先收他一条命做利息,剩下的,来日方长。”
林楠点头应了。
两边手法几乎一模一样,倒是可以说明右都御使密告之事,并不是李旭指使,但是李旭知不知情就难说了——他和李旭也不过就是点头之交罢了,甚至在立场上还是对立的,人家就算知情,也没理由救他不是?最重要的是,整件事里,最倒霉的就是二皇子了,他还是别去落井下石了……
说起来还真有点冤枉,他和他爹连番被人针对,真不是他们人缘太差,而是因为李资风头太过。
江南案办的漂漂亮亮,修个园子都能修出水泥这神物,瓷砖给朝廷挣了大笔的银子,修堤的事儿就更别提了,银子没花多少,硬是才半年就修了一条能抵挡二十年一遇洪水的大堤出来……
与之对比,其他的几个皇子,都还在各部历练,就算偶尔做上一两件漂亮的差事,在李资的强大光环之下,简直连个火星儿都算不上,这种情况下,各位皇子的火力自然要集中在李资身上,作为坚定的“三皇子党”的林家,当然是首当其冲。
林楠叹气:若李资果真有意皇位也就算了,可是明明他就没那个意思……怎一个冤字了得哦!
忽然又觉得自己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实在难看的很,于是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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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楠还没去翰林院销假,就得知自己升了官儿,现已是正五品的鸿胪寺少卿了。林楠为自己咂舌:如果现在外放的话,按照升一级的惯例,他可就是前所未有的十七岁四品大员了,啧啧,比他爹当初还牛啊!
不过也就想想罢了,就算要调外任,也得再熬三年呢!
升官自然是喜事,但林楠对自己的差事却很是不满:耶律良才那厮可是和自己有仇的,就算杀了他也不为过,可现在自己的差事居然是放了他,还要放的自自然然,不带丝毫烟火气,只想想就觉得憋气……至于所谓的好处,去他的,他林大爷什么时候缺过钱?
回来就升官,正好两次应酬可以合作一次,林楠像是要把在河道上错过的美味佳肴都补回来似得,成日里不是在外喝的大醉,就是在家呼呼大睡,上任足足半个多月,鸿胪寺硬是一次都没去过。
他这般旷工,鸿胪寺的同僚们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着急的是另一波人——戎狄使臣在鸿胪寺和刑部都碰足了钉子,每日只得在林楠出没的地方四处堵截,林楠上任了半个月,就追堵了他半个月,也不知是运气太差还是手段太次,竟直到现在还没见着真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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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
刑部尚书喻子濯和林楠对座饮茶。
喻子濯头疼道:“小林大人啊,那个耶律良才,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把他弄走?本官都快被那些蛮子烦死了。”
“弄走?”林楠讶然道:“喻大人不是说笑吧,这等刺杀皇子的要犯,不拘押在刑部,难道还要关在鸿胪寺不成?”
喻子濯皱眉道:“倒不是不能放的问题,而是陛下既然将此事交给你全权负责,你总要拿个章程出来……总不能在刑部,不审不问不明不白的关一辈子吧?”
林楠冷哼一声,道:“耶律良才刺杀皇子,几百双眼睛看着呢,大人问我要什么章程?大昌律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大人只要在秋决名单上加上耶律良才四个字不就行了。”
喻子濯迟疑道:“这……怕是不妥吧!耶律良才到底是外族……”
林楠打断道:“外族又怎么样?外族就可以在大昌杀人放火、为所欲为?刺杀皇子,乃是灭九族的大罪,如今只杀他一个,已经是便宜他了!”
喻子濯苦笑道:“戎狄使臣现在还在京城呢,若这当口杀了耶律良才,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林楠冷哼道:“杀了又怎么样?我就不信了,杀他一个侍卫,戎狄王就带兵打来了不成?喻大人又何必过多顾虑,秋决名单还要上呈陛下亲自勾决,大人只需按大昌律加上他的名字,至于陛下那里,自然有我和父亲进言,无论成与不成,与大人半点不相干……”
喻子濯头疼道:“容本官再考虑考虑……”
林楠见好话说尽,喻子濯就是不松口,眼珠子一转,道:“啊,对了,下官过来的时候,父亲让我带话儿呢!”
喻子濯精神一振道:“哦?林大人有什么事?”
林楠笑道:“父亲说,先前因为分洪,淹了不少人家,现下洪水退了,要拨一大笔银子过去给那些人重建家园,所以最近户部经费紧张的很,刑部这边若要有什么花钱的地方,还请先缓缓,等再过三四个月,各地的税银上来……”
喻子濯哭笑不得,指着他道:“你、你这……算了算了,本官拧不过你!在秋决名单上添上耶律良才是吧?行!本官依了你,不过陛下那边,可不是我说了能算的。”
林楠大喜,深深一揖,笑道:“多谢大人!喻大人,方才小侄的话,都是浑说的,其实父亲是说,现下户部钱多的很,大人有什么要开销的地方,只管批了条子去领就是……便是多写点也没关系,当是小侄孝敬您的!”
“呸呸!”喻子濯骂道:“小子浑说什么呢?这话也是可以乱说的?”
林楠笑道:“这话还就小侄说得,便是陛下听到,也不同我计较的。”
笑着转身出门,一开门却见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似没想到他会忽然开门,都愣在门口,那身材高大的汉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一步,用别扭的汉语道:“小林大人,外臣是……”
林楠脸色一寒,道:“我管你是哪根蒜!”
转身便走。
那人忙追在身后,道:“小林大人,小林大人!”
他生的人高马大,几大步就追上了林楠,拦在他身前,道:“小林大人,你们抓了我们的人,不管他犯了什么事,我们也有知道的权利……我们要求,探监!”
林楠看了他好一阵,忽然一笑:“探监是吧?”
那人肯定的点头:“探监!”
“好啊!”林楠淡淡道:“我让你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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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之中,陈旧的方桌上摆满了酒菜,林楠和耶律良才对坐,戎狄汉子陪坐一侧,林楠替自己和耶律良才斟上酒,道:“一直说要尽地主之谊,却连上次在状元楼都是耶律兄付的帐,算是小弟的不是,这一顿当是赔罪。请!”
桌凳都矮,两人谁也没起身,就这样坐着干了。
林楠将酒斟满,又捧杯道:“今儿是我第一次来天牢探耶律兄,却也是最后一次,今日一别,后会无期,请饮了这杯壮行酒。”
耶律良才看了他许久,摇头笑道:“既是壮行酒,一杯怎够?”
将酒杯丢在一边,举起酒坛大口畅饮,转眼便是大半坛下肚,耶律良才以袖抹嘴,道:“痛快!好痛快!”
林楠皱眉道:“耶律兄身上有伤,不宜多喝。”
耶律良才笑道:“这辈子就剩这么一次和林兄喝酒的机会,不喝个痛快怎行?林兄,我知道你酒量也了得,请。”
林楠也将酒杯扔到一边,喝道:“好!”
学着耶律良才的样子,举坛畅饮,末了放下酒坛,敲着筷子唱道:“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来!喝!”
耶律良才鼓掌道:“好诗好诗!”
林楠醉眼朦胧的看着他:“你懂诗?”
耶律良才愕然道:“你们汉人,在别人吟诗之后,不都得这样鼓掌叫好吗?”
林楠拍案大笑,笑的眼泪都掉出来了,道:“有理!有理!就为了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一心想将自己或对方灌醉的时候,喝酒的由子实在太多,可以是为了一句诗、可以是为了一句话,也可以是为了洒了的一滴酒,泼了的半盏茶……
这次先倒下的是耶律良才。
林楠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耶律良才,看了许久,才苦笑一声,长叹一声道:“耶律兄,若你我不是互为异族,说不定也是一世的兄弟……”
“我不怪你要害我林家满门,我不在意你在河道上逼得我要自刎谢罪……可是为了大昌故,我却不能放你……”
他慢慢起身,退后,整理衣冠,肃然长揖:“耶律兄,一路好走……”
转身出门。
守在门口的狱卒迎了出来,道:“林大人,那这个探监的……”那戎狄汉子,醉的比两个人都快。
林楠道:“让他探,爱探多久探多久。”
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沉声道:“里面这个人,日后的开销都算我的。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给他买来,便是要天香楼的花魁,也给他找来……且勿使人折辱于他。”
狱卒恭声应了,将牢门锁了,道:“我送大人出去。”
林楠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回头又看了眼牢门内的耶律良才,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当两人的背影远去,牢内的戎狄汉子一跃而起,扶起耶律良才,道:“少主子!”
耶律良才缓缓睁开眼睛,苦笑一声,远远看着林楠离去的方向,苦笑:“你说的对,我实在不该招惹你……我耶律良才自负一世,不想却死在这自负二字上……”
戎狄汉子皱眉道:“少主子别这样说,汉人朝廷向来疲软,我们一定能将您救出去。”
耶律良才缓缓摇头,苦笑道:“你不懂,大昌君臣,绝不会容我活着回到戎狄……”
关键不是他做过了什么,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想到那一个个尚未实施的毒计,他到现在都遍体生寒,设身处地着想,他也不会容许一个知道了这一切的人回到戎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