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东路东南进入太原盆地有两条路:一条路是从铜鞮(沁县)北上,翻越分水岭,穿过子洪谷,经盘陀,团柏进入太原谷地;另一条路则是从辽州翻越太岳山,经马岭关而至太谷。
这两条入太原的道路,最为重要的便是第一条。五代时石敬瑭引狼入室,引耶律德光入太原,两家合伙把张敬达困在了晋祠南边的晋安寨。后唐诸镇援兵“屯团柏谷口,去晋安才八里,声闻不通。及晋安不守,契丹与河东兵进至团柏,唐兵遂溃。”
团柏到太原这条路,可谓兵家必争。刘泽的浮山旅,就卡在这条孔道之间。
马岭关那条道,却是山径,狭窄崎岖,只容单人独马而行。正常情况下,任何一支大军入援,都不会走这条既费时费力,又危险难走的狭径。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兵者,诡道也”,这天下间,不一定非要读过兵法,才会玩谋略……
浮山旅,是三大**旅中实力最弱的,这一点,天诛军中没有谁说过,但刘泽心里最是清楚。
三大**旅的组成班底,基本上来自各自山寨的原班人马。譬如白马旅,全旅战士八成以上都是原白马山寨的寨兵;五马旅,除各营、都、队主官外,全旅战士百分百来自五马山寨。皆因这两个山寨,分别代表了太行山老牌与新兴的两个最大山寨,哪怕再怎么汰弱存强、去芜存菁,最后总能留下一大批合格的兵员。
浮山旅却是不同。在太行四大寨中,它的实力原本最弱,栾城一战,损失甚巨,一直没机会补充,实力早已直线下降。在第一次奈何关之战时,若非刘泽见机得早,及时抽身,只怕沦落得比黑崖山寨还惨。即便如此,浮山寨的实力终究是一蹶不振。
与白马旅及五马旅。是因自身实力尚存而组建不同。浮山旅的组建,是因为刘泽在太行以南各寨中颇有声威,而且他投靠得也很及时并彻底。为了树立榜样与协调管理,天枢城主狄烈便以浮山寨为基础。统合东南各中小寨子。组建了浮山旅。
因此。浮山旅内部山头最多、成分最复杂、管理难度最大、战斗力也最弱。浮山旅的这些缺陷,在训练时就暴露无遗,全军高层将领都很清楚。所以。此次阻援之战,浮山旅被安排在相对压力较小的东南战线。说难听点,如果浮山旅算是天诛军中的三流部队,那么它所面对的辽州与隆德府的金军留守部队,更是不堪。
事实上,在距离此地千里之外的洛阳,此时有翟兴、翟进兄弟二人,率领着一支不过几千人的平民武装,就将镇守洛阳的金军几度赶下洛水,并夺取了这座宋国的西京。
这千里之外发生的战事,可以作为辽州与隆德府的金军战斗力注脚。如果不是为了确保太原作战顺利成功,而不得不全力卡在要隘之地,以天诛军三流部队姿态上阵的浮山旅,完全有能力打下这一州一府。
战前,参谋部已经通过沙盘全盘了解太原方圆数百里的山川地理,对于太原东南这两条要道关隘,自然不会忽略。浮山旅的阻援任务,便是以主力镇守团柏,再派出一部人马卡住马岭关。
此时,驻守在马岭关一座年久失修的石堡内的,便是浮山旅一个战兵都。
这个战兵都除了都头是一名天诛军老兵,副都头是浮山寨老人之外,其余近百人,全是太行东南各寨中甄选出来的精壮,兵员成分很杂,土匪习性较重。好在作为都头,许老三的天诛军出身的身份底气很足,压得住场,更别提他还是教导营首届学员,虽然很丢脸地被淘汰了,但也算一份资历不是?尤其他每每神情激昂、绘声绘色说起第二次奈何关之战时,他追随军主与现在的猎兵营指挥使张锐,以三人之力,击溃撒离喝的上万大军之时,那气场,镇得百来号人如听雷的蛤蟆,嘴巴张大,却又噤若寒蝉。
马岭关这地方,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太过,但说百夫当关,万夫莫开,却不算夸张。在许老三看来,这个刀牌兵加弓弩兵组合的战兵都放在这里,与其说是防止大队敌军援兵,倒不如说是防止奸细越关,潜入晋阳大营窥探我军虚实更为贴切。
便如此刻,许老三就听到有硬探来报:“许都头,十八拐那边发现有两个探头探脑的家伙,我们几个兄弟都盯上去了。”
“哦,看看去。”许老三在这鬼打死人的荒僻地方呆久了也是心烦,偶尔能逮住个把辽州或隆德府的金军探子,也可以打发一下无聊时光不是?
十八拐,顾名思义,是一条很多拐弯的山道。如果有心情的话,从石堡看下去,数一数,弯弯曲曲的盘山道,正好有十八个拐弯。
浮山旅的硬探们,就是在第五拐,发现这两名疑似探子的。于是在悄然靠近后,一拥而上放倒这两人,扎扎实实捆上押回来。
“这么快?本都头还想练练手呢,就被你们拿下了。”许老三将手中的朴刀朝身旁的勤务兵怀里一扔,哈哈笑着顺残破的石阶走下来。但还没走几步,便慢慢停下脚步,伸手向后招了招,从勤务兵手里取过朴刀,狐疑地上下打量押在前面的那名俘虏。
“且住!”许老三朴刀直指,喝令战士们及俘虏停下,“此人好生雄壮,你们居然能将他毫发无损地生擒?”
被许老三用刀尖指着的,是一名身穿褐色对襟开衩背子、下着同色扎腿裤,身躯高大雄健的三旬汉子。这名粗眉大眼,狮鼻阔口的虬须大汉。那一身将短衣撑得鼓涨的腱子肉,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一看就是个孔武有力的力士。这般少见的彪形大汉,居然没什么反抗,就连带另一名同伙被四名硬探拿获了?
眼见许老三生疑,其中一名硬探颇为不悦地道:“怎么?许都头小瞧咱们?任他壮得象头牛,咱手里捏着的,可不就是屠宰刀么,再加上两具弓弩指着,他就是只老虎。也得乖乖趴下。”
天诛军中的军规可是很严厉的。若是在别的部队里,下级这么跟上级说话,绝对要受到惩处。只是浮山旅不比别处,军队里的情况比较特殊。象这样给上级脸色看的情况算轻了。许老三被派到此处当都头。自然也是有足够的心里承受力的。对一支整编不过两个月的山寨兵,他也不能要求太高,慢慢来吧……
许老三如常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板牙:“马疤子你行啊,能逮到这样的大块头……招了没有,是不是金狗的探子?”
马疤子脸上的刀疤一扭,阴恻恻道:“这俩家伙一个劲喊冤,身上倒没搜出什么岔眼之物。不过,等过了爷爷一遍竹笋肉之后,若当然说不出什么花来,爷爷才信……”
许老三一愕,随即摇头:“谁顶得住你一遍竹笋肉?别屈打成招了……”
马疤子不悦瞪眼,正想反诘,突然有士兵向山下一指,失声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愕然回首,那十八拐的起启处,竟出现了幢幢身影,看上去不下百人之多。
许老三张大嘴巴,不可置信撞大彩了,当真有敌军偷袭!不过,如果仅仅是这么点人的话,嘿嘿……
“把俘虏押进堡内,留下五人看守,其余的人,跟俺来。”许老三一声喝令,带着都头的威势,顾盼自雄地冲向预定守御位置。
马疤子正好是个伍长,留下自己一伍士兵看守俘虏。然后大刺刺坐在土墩上俯视那大块头俘虏,阴笑道:“想不想知道‘竹笋肉’是什么?”
大汉抬头一笑:“不管是什么,你都没机会说了,去告诉阎罗王吧。”
马疤子顿感不妙,眼睛一凸,刚要跳起来,大汉一腿蹬在他膝盖上,马疤子惨叫倒地。大汉一跃而起,飞脚踢倒一名弓手,再用额头将一卒撞得满面开花。另一名俘虏背着手从不停抱膝翻滚的马疤子腰间抽出手刀,冲那大汉叫道:“韩都使!”
那韩都使会意地背身靠近,两人背靠着背,用刀锋反复磨了数下,割断绳索。那韩都使还来不及从被击倒的士兵身上抢武器,门外两名守卒大喝着挺枪刺来。
韩都使不退反进,双臂倏张,将双枪夹在肋下,两臂一合,以惊人的臂力令两名守卒相互撞击,晕厥倒地。此时另一名脱困的金兵,则捡便宜般持刀将受伤倒地的浮山旅士兵一一斩杀。
韩都使从那名死去的弓手身上摘下弓箭,来到一脸死灰色的马疤子面前,学着他之前的样子阴恻恻一笑,凑近说道:“别忘了告诉阎罗王。”倏地将弓弦套上马疤子的脖子,发力一绞……
许老三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大块头俘虏,竟然会成为他的噩梦。正当他率队来到关城上,准备用堆得高高的滚木檑石,顺山道推下,重创金人之时,背后却是一阵大乱。随后就见到那个大块头俘虏,高踞于关城上方一块巨石上,手持长弓,连珠发射,箭箭夺命。
此人瞄准的目标,全是军中的弓弩手,等到浮山旅这边反应过来时,已倒下二十多名弓弩手。余下十多名弓箭手,在与敌手你来我往地对射中,唯一取得的战果,就是射杀了另一名金兵俘虏,却未能伤及那名韩都使半分,反而因长时间拉弓,臂力耗尽,暂时丧失了战斗力。
失去了远程兵种的牵制,许老三整整一个都,竟生生被一名敌人压制得抬不起头来。若非有乱石掩蔽,加上敌人箭矢耗尽,许老三甚至怀疑自己这百把人,会不会被敌方一人就屠个干净这恶鬼一样的家伙,究竟是谁?!
正是在这名可怕敌人的精准打击下,许老三整整一个都,被杀得伤亡惨重。虽然占着一座地势险要的关城,城上更堆放着大量令敌军丧胆的守关器具,却不得不龟缩一旁,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大队金兵顺利杀上关城……
许老三率领残兵困兽苦斗了一阵,眼见这伙金兵战斗力极其强悍,身边儿郎纷纷倒下,自知关城陷落在即,悲苦之下奋力砍倒一名金兵,然后纵身跳下关城后墙,朝后方狂逃,身后则陆陆续续跟随着十余名幸存的残兵……
韩都使从大石跳下,来到之前被射杀的弓手尸体前,捡起一壶箭,将羽箭取出,一支支插在地上。然后快速取箭、搭箭、射出那些逃跑的身影一个个倒地,幸存者越来越少……
最后,他将寒光毕露的箭镞,对准了那跑在最前头的守军头目的亡命背影。咯吱吱……因为目标较远,弓弦自然就得拉得更满。就在弓弦拉至最满,将放未放的一刻,绷!弓弦竟绷断了。
看着那个渐渐变小的身影,韩都使轻吐了口气,摇摇头,将弓丢弃。随意甩了甩两条胳膊,还行,用这张六斗弓射了三、四十箭,两臂只是微微发麻而已。只可惜最后一击用力过猛,未能完美收宫……
得益于韩都使的惊人武勇,近百名攻关的金兵已尽数占领马岭关,而在十八拐的路口,还有大批金兵牵着大量马匹,源源不断涌来……
当这第二批骑马的金军来到马岭关下时,那夺取关城的韩都使,正率领近百名金兵恭立于关前,振声道:“易州马军都指挥使韩常,恭迎大帅。元吉幸不辱命,已取马岭关。”
这时那支骑兵从中分开,一骑当先而出,身后簇拥着十余名高擎着各色旗帜的金军旗头卒。
当先一骑,是一名身披涂金山文甲,头戴熟铜八瓣盔,系着一领白棉大麾的金将。这名金将年纪已不轻,一脸的褶子肉,胡须黑白参半,脸上每一道皱褶,都象刀子划拉般深刻,一双眼皮半搭拉着,给人一种满不经意地感觉。
这金将看上去远不及韩常那般威武雄壮,但当他眼皮子上撩,显露出一双溢满死气的淡灰色眼珠时,那股难以言喻的威压感,令在场自韩常以下数百金军骑步兵,无不凛然垂首,气不敢出。
金将的目光向马岭关扫了一遍,在那堆积得高高的滚木檑石上多停留了一会,点点头,开口道:“元吉,你做得很好。若无你孤胆武勇,独挑近百贼军,我军纵然勇猛敢战,亦将有不小折损,且未必能叩关而入。此次记你一功,待解太原之围后,一并封赏。”
韩常顿首道:“拜谢大帅,元吉此战不为功勋,只为父仇!”说到“父仇”二字时,韩常双眼透出一股深刻地恨意,双拳紧攥,拳背青筋如蚓。
金将灰冷冷地目光一凝,越过马岭关,西北望太原,沙哑的声音在关前回荡:“韩将军为霄小所趁,殒落寿阳,此为我西路军之耻。女真人的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涮!天诛军!狄烈!今日我完颜银术可就来会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