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微白,汴梁城东面的广济河(汴梁以西称汴河,以东称广济河)面上,千帆尽举,百舸竞流。远远的,可见最前头的战船上,红蓝两杆大旗分外醒目。
当第一缕朝霞的灿烂金光照在两面猎猎飞扬的大旗上时,眼神好的军兵,已经认出,赤旗上画的是一颗古怪的六芒星,与汴河上那艘战船一样;而蓝旗,则是一卷狂涌的波浪。
天诛军!天波水师!
这一幕,不止是狄烈与他的猎兵们看到;也不止是吉倩与他的前军官兵看到;汴梁城上,无论是北城的卫州门、陈桥门,还是东城的新曹门与新宋门,数千守城官兵,无不目睹,然后,集体定格。
天波水师,终于赶到了。
早在七月初九,当狄烈与河北义军达成共识之后,七月初十,龙旭与梁阿水就奉命离开,带着满船军火东返梁山。从东矩梁山,行程是多远呢?这么说吧,沿广济河顺流东进,出京几,进入京东西路,经兴仁府的济阴、过广济军的定陶(今山东定陶),一路往上,过济州,即可进入梁山泺,行船八十里,便到梁山脚下。
整个行程约三百余里,日夜兼程,三日可至。事实上,龙旭等人并不需要驶回梁山,在梁山泺的入口,济州巨野一带,已经集中了八十余艘大小战船及艨艟。
早已得到消息,并做好一切支援准备的天波水师师长张荣、知济南府马扩。率四个水师营,两千余人。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龙旭一到,命令传达,天波水师,立刻出发。
由于是从巨野出发,行程节约近百里,也就是说,龙旭东行请援兵,再赶回东京。来回行程只有四百余里,正常耗时四天,七月十五即可抵达。
狄烈一直翘首以待的,就是他的这支奇兵。
经过半年的发展,梁山水师,已扩建到十个营;济南旅,也拥有了五千人马。狄烈布置在东南的这手棋子。已拥军上万,实力不可小觑。
六月,杜充身为北京大名府留守,却弃大名而走。完颜昌麾下大将移剌古,突出奇兵,败宋将台宗隽于大名。其后再破其军。俘获台宗隽及其部将宋忠。至七月,顶住了金军近一年攻势的大名府,终于陷落,为金军在建炎二年的秋季南略,打通了东进之道。
大名府是济南府的屏障。如今屏障已失,济南府就得要做好全面防御准备。所以没法抽调兵马前来援助;同样,在开德府与东京宋军对峙的金将斜卯阿里,为配合金军的大名攻势,也分兵东进,威胁濮州与阳谷,以绝其援,而这两地距离梁山不足百里。因此,梁山水师同样要做好御敌于大泽之外的准备。两千人,三个精锐老营加一个新营,五十艘船舰,已经是梁山水师在不影响防御的情况下,所能拿出的最后力量了。
狄烈却很满意,二千精锐,三百火枪兵,足够他扫平眼下的东京乱局了。
大小战船行驶到汴梁城的东水门前五里,靠岸停泊。除留下新营五百水兵看守船只之外,其余一千五百人,在岸上列队整齐,以跑步行军的姿态进发。丝毫不理会汴梁城上剑拔弩张、如临大敌的模样,嗳嗳地喊着号子,轰轰隆隆绕城而过,直奔汴河上那艘战船而去。
汴河上那艘战船的火焰熄灭了,整个船体乌漆麻黑,余烟袅袅,同时熄灭心头火焰的,还有吉倩。他的一千人马,经过一夜苦战,已损失超过三百人,若是一般的军队,早就垮了。而吉倩的这支军队,是临时组成的强袭军,九成以上都是正兵,基本上没有杂役辅兵,虽然只有一千人,战斗力却足可比普通五千军兵。因此之故,才能支撑到现在。
试想一下,一支正常标配的千人队,起码有一半是“不入伙人”(宋时对辅役的称呼)。能战者不过四、五百兵,冲锋陷阵的,自然也就是这些人。如果被干掉了三百,相当于折损了七成以上的兵力,就算是铁军也要垮啊!
而现在吉倩也知道,他的军队也即将垮掉了。任是怎样强军,也扛不住前后夹击,更何况这夹击的兵力还占着如此绝对优势。
撤兵!越快越好!否则他将血本无归,搞不好连小命都要撂在这荒滩上。
鸣金声一响,吉倩第一个拍马而逃,汪同是第二个——汪大指挥使原本是半夜缒墙而下,跑路过来的。不过,吉倩赞助了他一匹马,毕竟此人是杜留守的亲卫队长,此次兵败,还要靠他在杜留守面前美言。
吉倩一跑,督战队也跟着跑。那几百冲到栈桥上,却发现目标战船已斩断缆绳,漂移到河心,只能望水跳脚的宋兵。正闹哄哄地在河岸边叫嚷着回城弄船只,回头一请示,却再找不到主将了。
战场上找不到主将的结果是什么?嗯,这么说吧,就算是岳家军,也只有崩溃一途。于是,汴河岸上,猎兵眼前,上演了极富戏剧性的一幕——前一刻还是气势如虹的军队,下一刻,全变成哭爹喊娘的败卒。这个令人惊掉下巴的剧变,转折之快,令一向以反应快捷自豪的猎兵,都赶不上趟。等战船匆匆靠岸,想衔尾追击时,跑在最后的宋兵,都已在百丈之外了……
吉倩与汪同是第一个逃的,他们又是四条腿,距此最近的是万胜门,五里地,快马加鞭,打个盹也就到了。但今日却不是他们的幸运日,跑到城下才发现,城门没开。
吉倩与汪同指天咒地,暴跳不已,但无论他们怎么闹腾,搬出本城最大靠山都没用。有大股不明敌人接近,守城门将便是天做胆。也不敢开城门啊!一旦被敌人趁乱冲入城中,这责任谁能担得起?
杜留守的亲将?那也不行!实在要进城。乘吊筐吧。
汪同倒无所谓,反正他昨晚就是这样出城的,再来一次亦无不可。但吉倩却不行,他进城了,军队怎么办?似他这样草头王出身的人,最是明白不过,有军队才有地位,有多少军队。决定你有多高的地位。光杆将军一个,狗都不会理你。
“汪兄,就此别过。我不入城,我要带着前军去河阴,那里有王贵、徐庆二位大哥坐镇。”吉倩说罢,拨转马头便走。而汪同也顾不得客套几句,冲过吊桥。跨上吊筐,整个人瘫软在筐里。
看着吊桥又嘎嘎吱吱地拉起,吉倩唏嘘着掉转马头,将另一匹战马的缰绳系在鞍后,拍马迎向自己的属下败军——此时,二里之外。已出现了天波水师大军隐隐绰绰的身影……
吉倩的决定是正确的,并且行动也很及时,如果他能尽快控制溃军,立即撤向万胜镇,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只是。他这支军队有一个大问题——这是一支临时组合的军队。一半是他的前军,一半是副留守郭仲荀支援的家兵。
吉倩的前军士兵。进退自然会服从他这个统领的指挥,没有问题;而郭仲荀的家兵,打仗时听你指挥可以,但逃命的时候可不会理你是哪根葱,河阴?谁要去那地方,我们要回汴梁,家主不会丢下我们的……结果一来二去磨叽,吉倩根本带不走这支家兵,眼看敌人越来越近,地上的草叶都已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颤动。吉倩长叹,只得领着自己的残兵,准备往西跑。
偏偏在这时,救命——或者说是摧命的城门打开了!
没错,万胜门打开了,吊桥也已放下。城门楼上,那守将一脸郁闷,在其身边,站着一个一身亮银铠甲,方面大耳,长须垂胸的高阶武将。仔细看去,竟是东京副留守,郭仲荀。
郭仲荀当然不是对吉倩有什么基情,正如他的家兵们所企盼的那样,他是舍不下自己的那支家兵——那同样是他是亲军啊!
当郭仲荀听闻兵败,目瞪口呆之余,一面破口大骂吉倩无能,一面赶紧调兵遣将,准备出城接应。好几百精兵啊,可不能就这么丢了。
郭仲荀急匆匆纠集了千余人马赶到万胜门,命令守将开门放桥,守将向天波水师方向一指,刚想说什么,就被郭副留守喷了一脸唾沫:“流贼匪寇而已,如王善、杨进之流,何惧之有?你只有守城之兵,而无出击之卒,老夫也不怪你,但此刻我大军已至,你若再不开城门,其心可诛!”
被高了不知多少级的上官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守将如何吃罪得起,慌忙下令放下吊桥,开启城门。
城门一开,城内千余军兵鱼贯而出,还没摆开阵势,吉倩那边的残兵败将就乱哄哄地冲向城门。这种慌乱、颓败的气氛很快传染到那支出城迎战的队伍身上,并在军兵中蔓延开来,一时间,士气大跌。
北面,张荣的一千五百天波师将士,在一里外整队列阵,然后一个整齐的大方阵如磨盘滚滚压来。二百刀牌兵在前,三百火枪兵居中,二百弓弩手紧随,殿后的,是八百铁甲长矛兵。
南面,则是狄烈率领着四十猎兵(十猎兵守船),布置成两排散兵线,如同一根绳索,缓缓向宋军勒过来。尽管在人数上,远远不能与天波师相比,但那股彪悍气势,却半点不弱。
有队列与没队列的军兵是不一样的;列阵的军兵与没列阵的军兵,也是不一样的。
城门楼上,郭仲荀看得瞠目结舌,他毕竟也是带过兵的,哪里看不出眼前这支军兵绝非王善、杨进之流可比,这是一支绝不弱于八字军的精锐啊!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只希望溃兵尽快回城,然后立刻收兵。
郭仲荀的侥幸心理,被接下来的一阵密如串雷地爆鸣,彻底打掉……
南面的猎兵与北面的火枪兵,仿佛商量好似地,南北夹击,在逼近到五十步的距离上同时举枪——
汴梁城头的上千宋军,亲眼见证了三百四十支火枪,先后连发,是何等的恐怖。
数百发弹丸,急剧磨擦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交织出一片死亡之网……对面那支匆匆忙忙摆出一个四面应敌的圆阵的宋军,弓手正在调弦,刀牌手刚刚就位,队官正声嘶力竭地整队……血腥打击就这样突如其来,圆阵最外围,蓦然腾起一片迷蒙的血雾。透过血雾,可以隐约看到最外层的刀牌手一一载倒。然后,是中间层的弓手,身体剧颤如舞,纷纷弃弓倒地,步刀牌手的后尘。
枪声一响,被火枪摧残了一个晚上,再无半分斗志的吉倩前军与副留守家兵,一个个如惊弓之鸟,蜂拥入城,挤压踩踏,坠入护城河者,不知凡几。
出城迎战的宋军,被这残酷快捷的杀戮打懵了,根本无法做出有效应对。而天诛军的火枪兵根本不去理会敌人的反应,严格遵循火枪射击的原则,装填、上弹、瞄准、扣板机,然后重复以上动作。不去管敌人的伤亡,不要理会随时射来的冷箭,在队官鸣哨喊停之前,只做一个动作,不停地射击、射击……
一次连射,就是三百多发弹丸,对面的宋军,不过一千多人,那禁得起几次这样的金属风暴摧残?
崩溃发生得太快了,几乎就见宋军刚列成一个圆阵,气还没喘均,就散架了。
迎战变败逃,救兵变凶手——由于败得太快,以至于大批前军与副留守的家兵还拥堵在吊桥与城门之间,没来得及入城,结果被惊恐万状、仓皇败逃的新败之卒一冲,一场自相践踏的惨剧,无可避免地上演了。
万胜门成修罗场,护城河尽腥膻汤。
“快,快关城门,收吊桥……”郭仲荀已经意识到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副留守,眼下这般情形,末将已无能为力了,请速速走避为上。”守将汗出如浆,知大势已去,向郭仲荀打了个招呼后,拔腿就走。
郭仲荀看着城下的血腥混乱,再看看那支手持强悍武器的军队,正如墙似林,一步步向城门威压而来。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掉头就跑。
比起城头幸运逃脱的两位,吉倩却是霉运当头。他在冲上吊桥的时候,由于逃生路径骤然变窄,他骑着高头大马夹杂在溃兵当中,想快也快不起来。急怒之下,吉倩挥鞭四下抽打,将堵路的宋兵打得嗷嗷直叫,道路却并未因此而疏通多少。这些逃命的宋兵,未必全是吉倩的手下,自然也不会卖他的帐。也不知是那个使了坏,吉倩的战马突然受惊,人立而起,将毫无防范的吉倩甩入护城河里。
噗嗵!水花四溅,身上防护其好的铠甲,此刻却成了催命符……
被重达三十斤的铠甲,拽得直往下沉,吉倩拼命扑腾:“救我,我……我不会水……”
吉倩的几名亲兵扒着桥链,使劲伸出手,眼看要抓到主将了,却不料这时有三、四个掉入河中的士兵全攀扯着吉倩,象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地死死缠住:“救命,我……我们也不会水……”
吉倩空有一身力气,却被缠得动弹不得,眼神中尽是惊恐与绝望。最后,象秤砣一样慢慢沉入水中,水面上只留下一串串绝望的气泡……
天波水师战士,几乎是踩着溃兵的脚后跟冲进万胜门的。诸般机巧之下,加上郭仲荀迭出昏招,致使天波水师几乎没费多大气力,就夺取了东京的西城门。将坚如铁壁的东纠御体系,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狄烈与张荣在吊桥前会师。阔别将近一载,将帅相见,俱是感概万千。
张荣将满腔激动化为一个标准的叩胸礼——自打离开太行之后,再没人有资格能让他行这个军礼。
狄烈也将满腹言语压缩成一句话:“走,进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