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烈是在天蒙蒙亮时,被硬探的回报吵醒的,随后,就得知了韩世忠兵败的消息。
狄烈当场就怔住,万万没想到,兜了那么一大圈,历史又会到了原点:韩世忠还是败了,兀术有可能跑了。
唯一与历史上黄天荡之役不同的是,方向与战果皆有差异:金军突围的方向,不是南面的老鹳河,而是北面黄天荡。历史上,金军放火烧船,把韩世忠打得七零八落,但毁船多过杀人,许多宋兵跳河逃生,洗了个初夏凉水澡,之后又纷纷聚拢回到韩世忠帐下。可以说,韩家军并未伤筋动骨,只是船没了,士气大跌,再无力阻止金军渡江北窜。同样的,金军也没伤元气,只是士气跌得厉害,不堪再战。
但这一次,因为狄烈横插一杠子,逼得兀术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与韩世忠死拚,结果双方都损失惨重。
金军夜袭,陆战赢了,但水战完败。斜卯阿里所率之左船队,尽数为呼延通之船队歼灭。呼延通同样付出损失一半船只的代价,其中有六成战船均为金军战筏焚毁,宋军虽胜,却是惨胜。而这个惨胜,无法抵消陆战惨败,最终的结果,依然是败。七千宋兵,战死过半,失踪无算,最后聚拢回到韩世忠身边的,不足两千,还多为船工与辅兵,正兵十不足一……
经此一战,韩家军基本垮了,今后如果没有赵构的大力支持,在兵、粮、饷、军械等各方面给予倾斜。再加上两、三年整训回气,莫想再有同样一支韩家军出来。
兀术军也不好过,仅仅一天之内,四番恶战,从早打到晚,共计损失五千余金兵——这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五千金兵,而是五千精锐,其中女真金兵就超过三千——要知道,通常意义上的一万金军兵马中,女真兵常常不到一千之数。就是这不足十分之一的女真兵。却是一支金军万人队的精锐。如果这一千女真兵被歼。就等于这支万人队残了。
所以,三千女真兵与二千契丹、渤海、北地汉儿军被歼,就相当于折去了兀术军近半军力。此时兀术手头三万五千兵马中,女真战士不过一万出头。其中女真正兵不足八千。这损失。可真是够惨重的了。
两败俱伤。这其实也是狄烈愿意看到的结果。只是,必须是在拦截住兀术军的基础上。如果没能截住,最终让兀术大军溜了。前期的战果再好,也难以弥补放虎归山的损失。
“张荣、郑渥率一半兵船留守此地;梁阿水,随我率另一半兵船,前往黄天荡口。”狄烈站在船头,长长呼出一口白气,望着接到命令后,忙碌解缆预备的水师官兵,心情沉重,“但愿,还来得及……”
……
“张荣的天波水师获悉我军大败韩世忠的消息后,一定会设法拦截。不过,这一次,他来不及了。”
兀术说这话时,已稳坐座船楼顶,驶出了黄天荡口,看到了整整一个多月没见的滚滚长江。这一刻,得以生还,面对这条缚住多少草原雄鹰的江链,兀术不知是该恨,还是该爱。
困窘多日,终于逃出生天,耶律马五与乌延蒲卢浑也是心胸大畅,齐齐向兀术行礼:“全赖右监军战术得宜,当机立断,方有今日之幸。”
“当机立断……嘿嘿,南人好像有一个成语,叫‘壮士断腕’似乎更贴合些吧。”兀术神情怔忡望北,喃喃道,“这次损失了那么多女真丁口,所获财物又尽失,真不知回开封后,如何向右副元帅交待……”
一说起这个,乌延蒲卢浑就满不甘心,嘟囔道:“那些南人男女奴隶不要倒也罢了,可是堆积如山的物资就这么全扔在黄天荡内,这、这……太让人不甘心了。”
耶律马五笑笑:“蒲卢浑不用担心,目下我军当务之急,是立刻突出黄天荡,安全于江北着陆,不给天波水师以可趁之机。至于荡内物资,待风平浪静后,择日发船再取,宜是不迟。”
乌延蒲卢浑大嘴一咧,正想露个开心的表情,倏地又想起什么,泄气道:“我军一撤,天波师必定入荡内清扫,届时,那些物资岂不是归于他手?”
兀术却在这时冷笑:“他们拿得动,却未必拿得走——前日我已得到消息,正攻伐荆南的乌林达泰欲已率军回师黄州,只是缺少船只,故未能前来相助。但他却在黄州的江面上,布下横江铁锁,封锁了南北生兵增援之路。就算张荣拿到这批物资,也休想突破横江铁锁,北归长安。那么天波水师拿到这上百船的物资,他们能带回缩头湖吗?他们敢带的话,我求之不得。如此一来,这庞大的物资,必将会成为拖累、甚至拖死这支水师的祸源。”
乌延蒲卢浑这回真正露出开心笑容:“哈哈哈!这样就最好了……唔,都到了这个时候,赤盏晖那家伙,怎么还没派人过来接应?莫不是追杀韩世忠还未回来?”
耶律马五摇头:“不会,先前信使来报,韩世忠已逃进深山,赤盏晖没法再追,已经回转,在江北原宋军水寨前休整。按理说,也该来接应我们了……喏,那不是来了么!”
清晨雾气迷蒙的江面上,隐隐绰绰,出现了大量船只。此时在这长江江面上,能有如此之多船只的军队,只能是赤盏晖的船队了。不过,据信使所说,昨夜宋军的战船跑的跑,烧的烧,也没剩几艘了。本军的船只倒还有十多艘,战筏也尚存四个,但那江雾中若隐若现的船只,却好似宋军的大战船与艨艟啊……
兀术的座船在金军长长船队的中间,所以最先看清来船身份的。是最前面的金军哨船……下一刻,仓皇而尖厉的警讯发出。旋即,一声接一声,代表着战斗的号角,吹响。
距离拉近,远处的船只破雾而出,那鲜艳夺目的星芒旗与波浪旗,跃入眼帘!
正坐得四平八稳的兀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天诛军!天波师!他们从哪里来的?!”
耶律马五与乌延蒲卢浑也相顾失色。从头凉到脚。
如果赤盏晖在眼前,估计会被兀术活劈。不过,这事已用不着兀术操心了,赤盏晖与他的八百金兵(昨晚鏖战加今日追击。战损二百)。已遭到毁灭性打击。
江面之上。包抄兀术军的敌军战船并不多,不过二十艘大小战船,而兀术军的船只则达四百之多。但正如之前所说。水战的船只,主要还是看质而不是量。更何况,这是天波水师的战船,性能不在韩家水军之下,攻击力非韩家水军可比。
最糟糕的是,兀术军的数百船只,只有不到一半驶出了黄天荡口,另一半还在荡泽内慢腾腾地挪动呢——这正是一支船队最脆弱的时刻,搞不好又会重演被堵死黄天荡的局面。偏偏对手就在这个时候发动突击,兀术军,措手不及。
望着远处如嗜血群鲨,气势汹汹扑向张惶失措的本军船只的敌船,兀术整张脸都扭曲了,一把揪住耶律马五的皮甲,口水喷了他一脸:“这帮煞星是哪里冒出来的?天上?水里?说——”
可怜的耶律马五哪里说得出来,他要是知道,也不会置大军于此险地了。
其实别说兀术、耶律马五、乌延蒲卢浑、赤盏晖等金将没想到,便是天诛军主狄烈,同样也没想到——因为这半道突然杀出的“程咬金”,就是在泰州阻击完颜昌、移刺古大军,由副师长孟威,营指挥使燕七郎、李宝等将指挥的一千天波偏师。
原本这支偏师的任务,就是拦截完颜昌及移刺古,令其无法增援兀术。这是一个双方互相缠斗的过程,完颜昌大军过不去,天波偏师也走不脱。但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支意外的力量——楚州赵立。
前方天波水师在浴血奋战,身为盟友的赵立,哪能眼睁睁看着。纵然天波师并未向其请援,赵立还是带兵来了。赵立的兵不多,二千左右,即便此时完颜昌大军已被天波师折腾成疲兵,依然不是赵立区区二千军兵可以抗衡的。不过,正面抗衡不行,打游击战、牵制敌军却还是可以的。
“我说过,不光只有你天诛军能死战,我赵立一样能战死。”
这是孟威见到赵立时,对方所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
带着这句誓言,赵立留下副将邵青率一千八百军兵,与泰州金军周旋。他亲自率二百亲卫队,随天波舟师,前往黄天荡,阻击兀术。
所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赤盏晖率领撕杀了一天一夜,来回奔波一百四十里的八百金兵,正瘫软在余烬袅袅的水寨前休息,随即遭到燕七郎率领的二百火枪兵及三百刀牌兵突袭。
昨夜还象老虎一般凶狠的八百金兵,此时如同病猫,一个比一个萎靡。冷兵器时代,战斗全靠士兵的士气与体力。有体力没士气,那是样子贷,一冲就垮;有士气没体力,那叫心有余而力不足,同样一冲就垮;士气与体力,二者缺一不可。
金兵刚打垮韩家军,士气倒是高涨,但体力却涓滴不剩,而且,箭矢也消耗完了。拉不开弓,操不动刀,这是赤盏晖军最虚弱的一刻,燕七郎偏偏就在这一刻杀过来。
双方还隔着五十步远,金军正惊慌失措列阵,一阵狂暴弹雨扫过来,当场干翻近百人。这等恐怖的杀戮速度,迅速瓦解了金军的士气与斗志,等三轮弹丸扫过之后,要士气没士气,要体力没体力的金兵,丢下近两百具尸体,溃散而逃。
在船上观战的赵立,与手下二百亲卫看得目瞪口呆,一场按他的预计要打半天的战斗,竟然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是金军太疲软,还是天波师太强悍?
“孟兄,那个……是叫火枪吧?能否支援我军一些?”赵立看得心头火热,天诛军这新型武器的确不同凡响,只需动动手指头,就能杀伤数十步之敌。光凭这一点,就比弓箭强多了。
但孟威的回答却令赵立失望:“我军也只得这二百支火枪,弹药也不多了,怕是让赵知州失望了。”
江北岸上,这一回,局面又颠倒过来了,变成金兵被追杀,天波师追剿。
燕七郎则在路上救起的几名逃散的韩家军兵指引下,咬住赤盏晖紧追不舍。
赤盏晖慌不择路,跳上岸边一船小舟,挥刀斩断缆绳,操桨便划,想躲入附近荡泽中。赤盏晖骑术是没得说,但划桨的难度,却是一点不亚于骑马,一个没玩过船桨的人,怎么可能划得动?
燕七郎扔下鹰嘴铳、弹药袋,咬着短刀纵身入水,一个猛扎子便潜到船底下,三两下就将船撬翻,摁住赤盏晖的脑袋浸了个半死。然后拖着灌饱了江水的赤盏晖游上岸,死狗般扔在河滩上。
“赤盏晖,是你烧了俺们的梁山寨吧?”燕七郎用湿漉漉的光脚板拍拍脚下落水狗的脸,一字一顿道,“俺说过,你玩火,俺就跟你玩水;你纵火烧多久,俺就让你在水里泡多久!”
二十三日凌晨,赤盏晖八百先锋军,溃灭。
接下来,就轮到兀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