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卿的声音终于盖过了胡曼。
“广陵郡王……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张尧卓重重拍下惊堂木。
“给我堵住他的嘴!”
胡曼是不能说话的哑巴,一个壮汉上前堵住杜仲卿,法场便安静下来,转瞬后才又响起胡曼的嘶吼声。
“行刑!”张尧卓不满地拍响堂木。
“慢着!”傅九衢微微抬高下巴,面无表情地道:“张大人,不妨听听他要说什么。”
张尧卓侧过头来,微笑着看向傅九衢,“郡王,此案已由三司审结,证据确凿,这才报请官家押赴刑场,还要听什么?”
傅九衢面不改色地道:“张大人没有听见吗?人犯有冤,要翻案。”
张尧卓笑了笑,“凌迟极刑之下,当然不肯承认。人之常情罢了。”
“法场示众,惊动汴京军民,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若不给人犯说话的机会,日后难免被人诟病,说朝廷办的是冤假错案。”
张尧卓冷哼一声,“若是误了时辰,又当如何交代?”
傅九衢侧目看着他,“我自会向官家交代。”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一个是官家的老丈人,一个是官家的亲外甥。
看似平静的目光下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法场上人山人海,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
张尧卓沉默片刻,笑了笑又道:“今日官家派下官临刑,若有差池,受罚的是下官。你广陵郡王如何承担?”
傅九衢眉梢抬抬,“张大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杀人灭口,就不怕官家问责?”
一声杀人灭口,终是让张尧卓老脸变色。
香料一案,牵扯到他的探花女婿和石唐那个不争气的外甥,他的处境本来就十分尴尬。因此,前期案情在皇城司的时候,他才没有插手,只是暗中以“此案重大”为由,推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架空皇城司的主理权。
皇城司的主要职责是刺探监察和缉拿,案子已然到结案的地步,由三司会审合情合理,但张尧卓明白傅九衢在赵祯心里的地位,原本不抱希望,没想到竟是一路通畅。
最后,何旭和石唐因为案由复杂,还须增补证据,尚且羁押在狱中,而石唐的帮凶杜仲卿和胡曼却被判死刑。
身为权知开封府张尧卓,也顺理成章地做了监刑官。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示弱。
张尧卓停顿片刻,悠悠地问:“法场由我做主,我若不肯,郡王要如何?”
傅九衢眼神微冷,脸上却带着笑,“张大人可以试一下?”
话音未落,法场上的一群禁军便动了起来,皇城司究竟安排了多少人张尧卓不知道,但傅九衢明显有些动怒。他如果再一意孤行,大概会吃不了兜着走。
“好。一应后果,由广陵郡王承担。”
傅九衢冷冷一笑,不屑地扬眉,望向被两个壮汉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的杜仲卿,徐徐地道:
“你若能说出真相,推翻原有供词,可免一死。”
张尧卓沉下眉,“广陵郡王是在诱供吗?”
傅九衢侧目望向他,“张大人是听不懂真相二字,还是对真相二字故意避讳?”
说罢,他摆摆手,“松开他!”
锋利的刀刃落回托盘,一滴冷汗从杜仲卿的眉锋滑落下来。
他长长吐口气,望向不远处的胡曼。
曾几何时,二人一见倾心,互诉衷肠,春日赏花冬日看雪,肌肤相近同榻而眠……
那时有多么的恩爱,眼下的他们就有多凄凉。
“我在杜氏香料铺助纣为虐,心甘情愿成为石唐敛财的工具,不为财,不为名,不为利。想要的只是寻回那个……我心爱的女子身上的味道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始终盯着胡曼。
好像在说,胡曼便是他心爱的那个女子。
胡曼嘴巴张合不停,没有发出声音,瞳孔里却散发出绝望的光芒。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信你。你说的那些,我都信。”杜仲卿望着胡曼,通红的双眼突然湿润,“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不是不信,而是我不敢信,不敢承认自己犯下的错。因为接受犯错的痛苦,比死亡更令我难过……”
在皇城司里,当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胡曼不是与人私通,而是被石唐设计时,杜仲卿不信。
当傅九衢告诉他,石唐早就盯上了他们两个,目的就是让他为己所用,炼制香女用来敛财和收买人心,笼络官员,他仍然不信。
因为他已经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
父母枉死,他认贼做父,把石唐当解救自己的恩人。
恋人受辱,他认敌为友,听信一面之辞,杀了“奸夫”,背上命案,囚禁恋人,一刀刀凌迟般辱她、羞她……
他不怕死,却怕面对那个恶魔般的自己。
这些年来他浑浑噩噩,看似不理世事,一心求香制香,又何曾有过一日安宁?
然而,他并非真的呆傻,只是逃避自我,不呆傻便难以活下去罢了……
“我原以为我们一道去死,便是最好的结局。从此,你再不用受那些苦楚,我也再不会煎熬。只有死亡,才是我们最好的解脱……”
“我原想和你一起死,还有……我们的孩子,一刀毙命,从此再无痛苦……一家三口,去地府,我再向爹娘赔罪……”
杜仲卿一句句说着,目光慢慢落在胡曼的肚子上。
“可我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你和我们的孩儿,被人一刀又一刀地凌迟……”
胡曼喘息不停,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啊……啊!啊……”
凄厉和惊恐的声音,是她拼尽全力发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胡曼的内心想要表达什么。
但这种声音,杜仲卿这些年却听得太多。
“罢了。我总算明白,我憎恨的,便是我深爱的……”
杜仲卿幽凉的面上,慢慢浮出一丝笑来。
“无论我如何努力去寻找,终是找不回我们最初的样子,就如同你丧失的香味……哪怕我再试一千次,试一万次,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一种了。我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香,却永远也寻不回记忆里的你。”
这些话他说得很轻,很慢,全是对胡曼说的。
对于不了解案情的人,听着一头雾水。
但辛夷却觉得十分悲凉。
杜仲卿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说得监斩台上的人渐渐有些不耐烦,但广陵郡王面不改色地听着,其他人也不便多说,只能耐住性子听杜仲卿说那些酸腐的话。
“一切皆是我错,我对不住你。这辈子,你遇上我真是倒了大霉,下辈子,你记住不要来汴京,更不要让人闻到你身上的香,不要认识一个叫杜仲卿的坏人……”
杜仲卿说完这一句话,突然仰头望向天空,深吸气。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掉转过头,望着张尧卓。
“我在石唐那里,见过好几次张大人的公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法场上当即响起嗡嗡声。
“肃静!”
又一声制止后,杜仲卿脸上浮出一丝阴冷的笑。
“在杜氏香药铺开张前,有很长一段日子,我都在石唐的别院里炼香,我不爱说话,不理他们那些俗事,他们便拿我当傻子,有时候会忘记避讳我……这些门阀公子贪得无厌,花样频多,石唐……只是张卢的走狗罢了。”
杜仲卿说到这里的时候,又想到了在皇城司里傅九衢告诉他,但他不愿意相信的话——胡曼是被张卢奸丨污的。
实施的人是石唐,背后设计的人是张卢。
他亲手杀死的那个奸丨夫,只是张卢手底下的一个护院。
为此,皇城司亲自从他家的香窖里取出那一具被他制成了干尸的男体,让仵作验尸,又让那个护院的家人来认尸,当面做了对比。
杜仲卿不肯信,不敢信。
但当他到了刑台,发现张卢的父亲居然如此恶毒要将他和胡曼凌迟处死的时候,终是灵台清明,什么都相信了,那些执意不肯说出来的话,也都说了……
傅九衢只是查案罢了,没有必要欺骗他。
“广陵郡王……”
杜仲卿嗓音沙哑的说着,突然重重伏地,拔高声音道:
“罪民指天发誓,香料案的背后主谋,是张大人的公子张卢。”